朱厚照同意麗妃同行。
倒不是麗妃的理由說服了他,而是覺得有麗妃這樣一個有主見的女人留在身邊并非壞事,至少無聊的時候能找個人“解悶”。
麗妃目的達成,竊喜不已,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朱厚照道:“愛妃隨行可以,但不許隨便出來見朝臣,若讓人知道你在軍中,可能會說三道四,如果戰事出現偏差他們就會把責任歸到你身上。”
麗妃行禮:“陛下請放心,妾身知道分寸。”
朱厚照有些疑惑:“讓你跟著一起去打仗,不是什么難事,現在朕倒是有一件煩心事,你可否出謀劃策?”
麗妃一聽,自己馬上就有資格在朱厚照面前談及政事,欣然道:“陛下請說。”
朱厚照露出思索之色,“大明以前也有過皇帝御駕親征的例子,諸如太宗皇帝,還有英宗,都是朕的祖輩,他們出征前,把京城一切事務安排妥當,以太子或者皇親貴胄監國,防止生出變故……不過朕沒有子嗣,也沒有兄弟,就算臨時找個旁支皇室子弟回來也需要時日,而且朕不覺得他們有能力打理好國政。”
麗妃道:“所以陛下想找臣子監國?”
朱厚照笑著把麗妃攬入懷中,道:“還是愛妃了解朕……朕的確這么想的,之前張公公說的對,他說如果京城內留下可以繼承皇位之人,那朕在前方出了什么變故,臣子就不會拼死殺敵,那時即便朕只是被困孤城,京城這邊也會有大臣擁立新君,如此實在不合朕的心意。”
麗妃看著朱厚照,心里很清楚朱厚照在擔憂什么,畢竟土木堡之變過去不久,有著英宗和景泰帝的前車之鑒,當即道:
“陛下顧慮的是朝中沒有誰有能力打理好國政吧?妾身說句不中聽的話,換作以前的劉公公,亦或者沈大人,都沒有問題,不過劉公公已作古,而沈大人要負責出兵之事,不能留在朝中,謝閣老作為首輔本為合適人選,但他又反對陛下出兵……”
朱厚照頷首:“愛妃這話簡直說到朕心坎兒里去了……”
麗妃微微搖頭:“妾身只是就事論事,一心為陛下分憂……無論陛下再怎么信任皇室宗親,也要防止這些人生出不必要的野心,就好像頭年里謀逆的安化王……陛下想安排文官監理國政,又怕其能力不足……”
朱厚照聽得很認真,沒想到麗妃居然分析得頭頭是道,眼睛眨了眨,問道:“愛妃且說,應該怎么處理這件事?是放手讓張苑這奴才施為,還是交給梁大學士或者吏部何尚書等人?”
麗妃看著朱厚照:“陛下,妾身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朱厚照擺手:“但說無妨,就算你說的不對,朕也不會降罪。”
麗妃道:“張公公能力,其實很平庸……而且他野心不小,妾身聽聞,他如今在豹房和朝中廣布眼線,大肆招攬人手,似乎不甘于平庸。”
朱厚照臉色又不好看了,倒不是說他懷疑張苑,而是覺得麗妃說這話另有目的,畢竟麗妃和張苑之間存在利益糾葛,如此猜疑攻訐,定懷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麗妃看出朱厚照的懷疑,道,“陛下若覺得妾身是無事生非,妾身就為自己說句話,妾身平時跟張公公并無恩怨,也少來往,只對事不對人……妾身只知道一件事,謝閣老和沈尚書同時去西北,最大的得益者就是張公公。”
朱厚照笑道:“愛妃的意思,是說張公公故意促成謝閣老往西北?愛妃誤會了,這件事乃是朕主動提出的。”
麗妃道:“那妾身斗膽猜想一下,陛下作出如此安排時,張公公在場吧?而且這件事還是陛下臨時生出的想法,事前并未仔細考慮過……”
朱厚照仔細回憶一下,皺眉問道:“愛妃如何知曉?”
麗妃嘆息:“張公公崛起后,身邊為他辦事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如果是他主動提出,陛下回頭必然懷疑,所以……他定是采用旁敲側擊的手法,暗示陛下應該把謝閣老調出京師,如此才可保無后顧之憂……借陛下之手,張公公輕松便讓謝閣老這樣敢于納諫的老臣離京,到時陛下只能以他為監國人選,不知不覺便達成目的……”
朱厚照皺起眉頭,認真思慮麗妃的話。
麗妃再道:“京城有人傳言,張公公是劉公公第二,現在看來,果真如此,只是他沒有劉公公做事的手段,所以才把事情辦得到處都是破綻。”
朱厚照抬起手,打斷麗妃的話,正色道:“愛妃,你乃朕身邊人,后宮不得干政乃是祖訓,切勿違背。”
“妾身不過是根據市井風聞,說出自己的想法,若陛下覺得不合適,妾身以后不說便是,陛下莫要見怪。”麗妃行禮請罪。
朱厚照臉色依然不好看,顯然對劉瑾造反的事情耿耿于懷,心里有陰影,當麗妃拿張苑跟劉瑾作比時,迅速激發朱厚照內心的戒備。
許久后,朱厚照才問:“以愛妃的想法,張公公應該留在京城,還是調往西北?”
麗妃道:“打理國政,一定要文官,他們野心不會那么大,至于張公公要調派到何處,全看陛下的決定。”
朱厚照皺眉:“嗯,是該好好考慮下,讓張苑這奴才打理國政,一來他沒那本事,二來嘛……他可能會無法無天,畢竟他不算讀書人,沒有經受儒家忠君思想熏陶,可能連禮義廉恥是什么都不知道,貿然重用恐有不測之禍!
張苑忙著攻擊謝遷,算計沈溪,卻沒想到會有人在背后給他使絆。
隨著朱厚照御駕親征的日子越發臨近,張苑忙著擴大自己在朝中的勢力,為正德皇帝離京后自己打理朝政做準備。
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朱厚照聽信麗妃之言,派出小擰子暗中調查張苑。
小擰子本身就對張苑不滿,難得有這個宣泄仇恨的機會,當然拼命尋找張苑的錯漏,力爭令其失去朱厚照的信任。
三月十七這天,由于昨夜睡得太晚,從早上到午后,朱厚照都在呼呼大睡,等醒來時已是日頭西斜。小擰子把調查結果送到朱厚照跟前,不是靠筆記,而是全憑一張嘴,如此一來小擰子說什么便是什么。
“……張公公插手任命內廷各衙門管事太監,按照權責不同,規定每人必須孝敬他一百兩到五百兩銀子不等;坊間傳得紛紛揚揚,說張公公想當第二個劉瑾,野心膨脹,廣植黨羽;張公公在宮外有自己的私宅,內置美女,每天賓客盈門,似有不軌之心……”
小擰子帶來的消息,大多數都不是臨時現查的,多為平時就聽說或者已查證,只是借助這個機會說給朱厚照聽。
朱厚照聽了麗妃的話后對張苑有所懷疑,經小擰子這一說,就算沒確信,對張苑的戒備又加深幾分。
小擰子匯報完后,朱厚照問道:“可有朝中的消息?張公公在外廷,不會也在拉攏文武百官吧?”
小擰子道:“時間倉促,奴婢并未調查清楚,不過以奴婢所知,張公公正在跟那些禮部尚書候選人接觸,說是只要投到他門下就能當禮部尚書,很多人上門送禮。現在張公公勢力很大,東、西廠都在他掌控下,陛下……您一定要有所防備才是。”
千不該萬不該,小擰子最后加上一句主觀勸告。
朱厚照心想:“這小子以前就喜歡在朕跟前說劉瑾的壞話,這次派他去調查,一天不到就跑回來說那么多張苑的劣跡,能信他么?”
“你再去查。”
朱厚照不動聲色,一甩手,“把劉瑾的所有情況都調查清楚,不得泄露風聲!”
當天下午臨近黃昏,沈溪跟胡璉等人從正陽門入城。
胡璉直接到吏部衙門述職,以確定是否要面圣,至于沈溪則因是以養病為借口出城,不需要到有司衙門報到,于是選擇直接到豹房見駕,說明情況。
經過傳報,沈溪于天黑前見到朱厚照,地點卻不是豹房,而在臨近豹房的一處民院……朱厚照特地擺下酒宴,出城巡查回來的蘇通和鄭謙也受邀前來赴宴,仿佛一場朋友間的聚會,沒有君臣相見的拘泥。
沈溪抵達時,朱厚照已到了,蘇通和鄭謙不見蹤跡。
朱厚照在院子的客廳接見沈溪,沈溪正要下跪行禮,朱厚照笑著上前扶起沈溪:“沈先生作何這般客氣?這一趟出京,先生累壞了吧?兵可練好了?”
沈溪道:“之前微臣已將練兵結果上奏,不知陛下是否御覽?”
朱厚照有些吃驚,過了一會兒才道:“看過一點,是經張苑之口轉達,不過……算了,不說這個,先生你回來就好,朕已決定于三月二十出征,時間比較緊,咱們坐下來商討一下出兵細節,比如說從哪里出兵,朕領哪一路人馬等等……大明北疆寬廣,要打到韃靼王庭,至少得先把位置找到。”
朱厚照有意不想讓沈溪問詢謝遷發配往三邊的事情,始終把握著對話的主動權。
沈溪四下看了看,為難道:“陛下在這種場合賜見,微臣實在不知該如何跟陛下作答。”
朱厚照道:“今天就當是師生會面,沒那么多繁文縟節……之后蘇兄和鄭兄也會來,先生或許不知,朕的身份已為他們所知,先生離開京城這段日子,朕給他們安排好了差事,到上林苑當差,以后他們就能留在京城,時常陪朕喝個小酒。哈哈,先生這兩個朋友,不但酒品好,人品更不錯。”
沈溪早就知道蘇通和鄭謙的事情,沒有貿然評價,本來他把二人介紹給朱厚照認識,就帶有目的,當即道:“兩位兄臺能得陛下欣賞,算是他們的造化,但陛下讓微臣到這里來談軍國大事,似乎不太合適,這里安全……似乎得不到保證啊。”
“朕都不怕,先生怕什么?先生是覺得開戰在即,會有宵小對朕和先生不利?放心吧,這周圍布置的侍衛至少上百人,另有大批人馬護駕,絕對不會出狀況……這么說吧,就算蒼蠅想飛進來都不可能。”
朱厚照指了指大廳旁隔著道珠簾的飯廳,問道,“要不,先生先入席,邊吃邊談吧?”
沈溪道:“請讓微臣把情況說明……今日怕是不能陪陛下飲酒,因為微臣回去后還要準備幾日后出征之事。”
朱厚照臉上多少帶著失望之色,不過還是點頭:“先生為國為民,朕實在汗顏,不過先生這幾天不必太過勞累,有什么事,咱們可以路上再商量,反正先生要跟朕一起到宣府,等到地方后再行分兵出擊。”
沈溪搖頭苦笑,朱厚照對出兵之事太過敷衍。看起來是御駕親征,但其實一切事情全都推給他處理,沈溪既要調兵遣將,還要哄著熊孩子,自然覺得負擔太重。
沈溪心想:“等到宣府再做安排,黃花菜都涼了……看起來現在才三月,時間足夠了,但到邊關就算一切順利,也要五月才能出擊 ,如果朱厚照拖延幾天,可能六月、七月才能出兵,那時剛好是草原的雨季,戰事會很難打!”
沈溪心里滿是擔憂,朱厚照指揮作戰經驗幾乎為零,且養尊處優慣了,不可能會完成諸如急行軍、夜行軍等必要的軍事行動,再加上作為帝王顧慮太多,使得戰事開展會異常艱難。
沈溪道:“微臣認為,一切軍事安排應在京城便確定下來,微臣最多陪陛下走到居庸關,出關后陛下前往宣府,微臣則直接前往大同鎮,領軍在大同至偏頭關一線伺機而動。”
朱厚照問道:“難道沈先生不從宣府出兵?”
沈溪搖頭:“宣府出兵,會導致戰火在張家口一線蔓延,屆時宣府至密云、遵化之地處處烽煙,直接影響京畿防備,不如以偏頭關或者大同作為出兵之所,把韃子的注意力引向西邊……”
朱厚照有些不解:“既然想把韃子的注意力引向西邊,走延綏出擊不是更好?先皇時劉尚書出兵走的就是那條道。”
沈溪心想:“你還有臉說,我也想仿效劉大夏從延綏出兵,但問題是你把謝老兒安排在三邊,我去那里不正好犯著謝老兒?那時候謝老兒指不定給我制造多少麻煩……哎,連出兵的地點我都無法自主,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陷入被動,麻煩啊!”
沈溪沒法說明內情,只好道:“走偏頭關相對輕省些,從榆林衛出發會經河套地區,山川河流復雜,且要北跨黃河,兵馬調運有所不便,不如沿黃河東岸直接北上。”
朱厚照皺眉:“難道不是出塞后直接跟韃子短兵相接么?走偏頭關的話,沿途山巒縱橫,正好避開河套之敵,先生不是要為自己留后路吧?”
沈溪發現有些事難以跟朱厚照解釋清楚,以朱厚照的性子,進兵就一往無前,好像撤退就是失敗,完全沒有運動戰的概念。
沈溪道:“兵馬調度,當以戰場實際情況為準,微臣現在不敢對陛下做任何承諾。敢問陛下,若從榆林衛出兵,如何順利渡過黃河?”
“呃……”
朱厚照仔細想了下,沒有回答,他對于大明北方的地形懵然無知,更別說討論戰時的細節。
沈溪再道:“雖說韃靼人在河套地區有不少部落,兵馬不在少數,但這并非其主力,屆時我率部出陰山,奇襲目前暫駐牧于土默川的達延汗部,河套地區的韃靼部落必然北上回援……”
沈溪說的事情,朱厚照越聽越糊涂,卻努力裝出一副明白的樣子,不時點頭,其實根本是左耳進右耳出。
朱厚照耐著性子聽了半晌,恰好前面院子里傳來腳步聲,卻是蘇通和鄭謙來了,朱厚照眼前一亮:“先生且打住,蘇公子和鄭公子來了,咱們出去迎接,回頭再說吧。”
“陛下!”
沈溪堅持道,“如今距離出兵不過三日,微臣明日尚不知能否見到您,現在把所有事情定下,難道不好么?”
朱厚照無奈道:“沈先生,你以為朕不想安排妥當?但這里既不是皇宮,又不是豹房,連張地圖都沒有,朕怎么安排?倒不如找個時間,朕舉行朝議,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把事情說明。”
沈溪心想:“還找什么時間?一共就剩下兩天,今晚你喝一宿,明天哪里有精神舉行朝議?誰敢保證后天你有時間?大后天直接出兵,到時候大臣想見你一面都難,我不在這里把事情定下來,不知會被你拖延到何時!”
沈溪道:“陛下,具體出兵策略,微臣已列在奏疏上,請您御覽。”
沈溪發現朱厚照興趣乏乏,與其說一些對方聽不懂的話題,不如把奏疏拿出來,讓朱厚照帶回去慢慢琢磨,雖然不一定能看懂,但只要準允,那他就可以按照奏疏執行。
朱厚照本來不想看,耐著性子打開,卻發現上面所列條款理據分明,一眼就能看明白,因為基本是用大白話寫成,分好了段落,且有標點符號斷文。
沈溪道:“微臣的計劃,從偏頭關出擊,率一萬六千人馬出陰山,直撲土默川;陛下自宣府出兵,以六萬人馬充作中軍,走張家口,屯軍于大青山一線進行策應!”
朱厚照吸了口氣,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門口……蘇通和鄭謙看到沈溪正在跟朱厚照說事,識相地沒有進客廳打擾,耐心等這邊把話說完。
朱厚照收回目光,望著沈溪問道:“先生只動用六七萬兵馬,是否少了些?”
沈溪道:“兵貴精而不貴多,陛下覺得六萬中軍不夠的話,可以另行抽調兵馬,不過不能自邊關衛所抽調……”
朱厚照臉上滿是不悅:“朕想跟先生一起出兵……朕率中軍自張家口出塞,要是沈先生自偏頭關進軍的話,兩部相距千里,怕是呼應不及,到時朕的人馬出了狀況,該當如何?就算韃子這幾年因內戰折損嚴重,但怎么也能湊出十萬大軍吧?”
沈溪道:“此戰建立在固守的基礎上……如果微臣與陛下合兵一處,兵馬臃腫,行軍速度會嚴重受到掣肘。”
朱厚照皺眉:“先生是嫌棄朕帶兵走得慢?”這位爺沒什么本事,脾氣卻很大,非常在意面子,不想被人瞧不起,尤其是在他敬重的先生面前,急于證明自身能力。
沈溪無奈地道:“那微臣就從大同出兵,與陛下遙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