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王陽明的學說,嬴沖只覺是頭疼。心想知行合一這道理,無疑是極好的。
知是指良知,行是指人的實踐,知與行的合一,既不是以知來吞并行,認為知便是行,也不是以行來吞并知,認為行便是知。
這是教導人們,行事做人的道理。
可那‘理’全在人‘心’,‘理’化生宇宙天地萬物,人秉其秀氣等等言語,卻讓嬴沖不以為然。
三日格竹而無所得,是你自己那時太弱了吧?十一二歲的時候,能懂多少道理?(王陽明格竹是十八歲,這里設定為十一)
沒有一定的學術為基礎,能格出什么道理?且竹從初生時的竹筍,到蔚然成竹,需經歷數年,只三日時間,未免也太短了些——
不過這樣的人物,說不定是最適合那浩然正氣。畢竟后者,也是以心為本。
嬴沖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要將王陽明納入麾下。拋開這位的‘心學’不論,此人的治政治軍之才,無疑都是上上之選,兩方面都極其出色。
此外只需二十年,此人也必定可入皇天位,成為儒門最絕頂的強者。
可如他嬴沖,就因這位的潛力,就極力招攬,又覺有違自己的本心。他實在沒法勉強自己,去贊同王陽明的學說。
唯心與唯物之間,他還是更贊同后者。
最后嬴沖還是決定將此事,暫時押后,準備看看再說。且人家王陽明,也未必有投效他嬴沖之意,此時他就在想這些,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這般想著,嬴沖又覺不解。自西周開國后這萬年以來,七國中陸續有圣人宗師涌現,如孔子,老子,墨子,楊朱等等,都各自開辟一家。然后又有無數學宗巨擘,將他們的學說,不斷的演化完善,推入高峰——
憑心而論,這些學說,都有其可取之處。無論儒家,墨家,法家,還是道家農家雜家等等,或能經世致用,或能惠及萬民。
可絕大多數人,都是故步自封,墨守成規,堅持門戶之間,將其他學說,視為異端。
似那墨家的墨工之術,無疑是有益于國,卻偏要推崇什么兼愛非攻。農家重農不錯,鉆研農學,使各地糧產大增。卻又極度排斥商人,認為農業是道德教化的前提與保證。勸民務農,能使百姓民風淳樸,還想要將農人束縛在土地上,防止他們隨意遷徙,以供君王與官府驅策。
而儒門就更不用說,一個‘禮’字,使嬴沖唾棄萬分。那就是維護士大夫與君王地位的歪理邪說。
總之各有各的優點,也各有各的不足。
可怎就從沒人想過,要將這些學說融為一體?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難道就一定要分儒家,墨家,法家不可么?
嬴沖心想自己如若有朝一日,執掌天下大權。必定要將那百家,都盡數罷黜不可,只將那各家有益之學融為一體,教授給天下學子。
可隨后嬴沖又覺喪氣,心想自己該如何界定,什么是有益之學了?只怕天下的士大夫,不會認可吧 自己認為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是對的,理想與實踐結合,確實是做人的道理。可那心即是理卻是錯的,遲早會令天下沉淪。
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是錯的,天理即是人欲則是對的,修正了儒門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
這理學與心學,只需二者中和一番,就是各取所長?
可那王陽明,卻不會如此以為吧?他定然是要視自己為邪魔外道。
他嬴沖日后真要敢這么做,那無異是與天下為敵——盡管這也很有趣就是了。
搖了搖頭,嬴沖收起了思緒。隨后就發現他此刻所在的講經堂內,王陽明已經下場了,講臺之上,已經換了一位他不認識的士子。
此時這經堂之內,已經有不少沖著王陽明過來的士子,絡繹離開。嬴沖也有意離去,卻聽講臺上的那人,說的是民富論。他稍稍在意,留下來靜靜傾聽了一陣。
可當嬴沖,聽得——‘夫富室,貧之母也,上下之所賴也,為天子養小民,誠不可破壞’;“富家巨室,小民之所依賴,國家所以藏富于民者也”,這些言語時,當即就一聲不屑的冷笑,起身帶著嬴月兒,一并往外行去。
只是他才走出了門,就聽身后一人笑問:“閣下方才當庭嗤笑,似對民富之論,不以為然?”
嬴沖挑眉回望身后,卻見一位月白衣袍的男子,正笑盈盈的立在門框之旁。
他這次是專為聽王陽明講學而來,自然是經過喬裝易容,只做普通士子的打扮,以免自己的身份引發騷動。故而這位,并未將他認出。
“民富論倒是不錯,可卻被那人曲解,聽之何益?”
嬴沖笑了笑,上下看了此人,卻并未覺對方有什么異處,不過還是慎重問了一句:“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正因未察覺異處,才使人驚奇。觀此人一身衣飾,似是岳麓書院之人。可能被岳麓遣來參與十宮大比的士子,都必定有長處,不同于尋常士子。
“在下劉基!”
那年輕人一笑,同樣目含探究之意的,望著對面的嬴沖,隨后就現出愕然之色:“閣下的面相,真有意思——”
嬴沖的眼神,也不禁凝然:“劉基?岳麓四麟的劉基?”
“正是!吳人劉基,見過殿下!”
劉基深深一禮,往嬴沖深深一拜:“如學生所料不錯,殿下必是大秦武安郡王無疑?”
“劉先生請起,本王面前無需如此多禮。”
嬴沖并未否認,抬手將劉基扶起,笑意滿面的問:“先生來這里,也是為聽王陽明的宣講?”
他眼前這位,郭嘉雖未推薦,可也同樣贊譽有加。
需要此人不但年紀輕輕,就已晉入天位陰陽士之林。其身為策士的水準,亦堪稱頂尖。才能以吳人之身,撼動整個大楚,成為岳麓四麟。
盡管嬴沖也不認為自己,能夠招攬到劉基這樣的岳麓麒麟,希望之星,可眼前這位,卻無疑有著讓他禮賢下士,平等相待的資格。
劉基卻一搖頭;“非也!學生是為那王夫之的民富論而來。最近這位大肆宣揚此論,極受各方士子的青睞,”
嬴沖心中暗哂,面上卻無甚表情:“那么劉先生,也是贊同其言?”
“正想聽殿下高論!殿下在大秦,與安石公是同黨,想必也贊同其學?”
劉基笑了起來:“我聽王夫之講了三日,可還有些問題,想不太明白,故而今日斗膽,要請教殿下。”
嬴沖并未說話,只以手勢做了個請字。劉基會意,就又繼續問道:“方才那位王先生說夫富室,貧之母也,上下之所賴也,為天子養小民,誠不可破壞這句,殿下以為不對么?”
“這句是對的。”
嬴沖神情平靜,這句倒也并未說錯。大秦的富人們,確實是養著許多佃戶奴仆,還管著他們生老病死。
就如他的武安王府,就有田近二十萬頃,佃戶二十萬。不但要用田養著他們,還有生病發喪之時,也需過問用錢。
“然則富戶不納稅,何益于國?且如兼并不止,要似周晉一般,王室無立錐之地,而公卿則富到滿嘴流油么?如此國將不國——”
劉基略略思忖,便一搖頭:“富戶也不是不交稅,那王夫之的意思,只是提倡輕稅薄賦而已。”
“輕稅薄賦?大秦田稅十抽一,商稅是十抽一,關稅則是七國最低的十抽二。只有軍械與奢侈之物,才課以重稅。可即便如此,依然有諸多私田隱戶,有人走私漏稅。可見人心之貪婪——”
嬴沖說完之后,再問:“朝廷免去稅賦之后,富人可會給佃戶減免佃租?那些商人可會給雇工增加傭金?”
劉基細思了片刻,隨后也面露苦笑。心想那些世家豪右們,可沒這樣好心,而真正存有善心之人,也不敢輕易降下佃租,增加傭金,以免成眾矢之的。
不過他接著,仍又質疑道:“可輕徭薄賦,同樣有益于有地之民。”
“可當今天下田土,有幾成在民戶之手?”
嬴沖又是冷笑:“據本王所知,先生的原籍吳國,至今已有五成之田,掌于世家豪右之手,與我大秦等同。而楚國更高,有六成之巨!”
說到此處時,嬴沖又揮了揮大袖:“所謂的藏富于民,其實是藏富于富而已!所以我大秦與其輕徭薄賦,讓這些銀錢落入豪富之手,要么儲藏于地窖發霉,要么存于錢莊之內,要么繼續兼并田土。倒不如對富人之田課以重稅,讓這些錢財歸于朝廷使用。”
劉基仔細存思了片刻,就又眼神一亮:“殿下只說對富人之田課以重稅,莫非?”
嬴沖莞爾,心想這位確有玲瓏之心。
“不錯,本王并不反對富人經營工商,反而認為超過需加以鼓勵。那藏富于民之言,也是至理,只是感覺在這時代,更該注重有產之民。我如此說,先生可還滿意?”
劉基的唇角,不禁微挑:“那么如殿下掌政,又會如何去做?”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