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裴宏志說話時,所有人都凝神以對,靜靜傾聽。幾千人匯聚的偌大殿堂中,就只余這鏗鏘擲地之聲鳴響。
這位國相并未否定嬴沖的功績,只是將北境大勝與昔年葉商陽的救國之功,區分開來。使得殿內群臣都微微頷首,認可其言。
然hòu裴宏志又語聲一轉,同樣是鋒芒盡顯,辭鋒凌厲:“然而臣以為,今日北境之禍,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破虜軍節度使嬴世繼,武陽嬴氏,冀州牧糜良,寧州牧沐元,以及諸地郡守防御使等等,若非是此輩或玩忽職守,或別有用心,或貪賄成風,賑災不力,治軍失法,何至于有北境四州之亂?在朝廷酬功之前,不該先懲戒此等禍國之輩,以儆效尤?”
就在他話落之刻,群臣之中,就立時有一人出列。眾人目光看時,可見正是右都察御史李陽,當朝兩位憲臺之一。
“裴相之言有理,北境之亂,此二人罪莫大焉。臣右都察御史李陽,彈劾參知政事謝靈,樞密副使王好古。這二位識人不明,舉薦不良,數月之前,更曾當場駁斥安國公之忠言。終使嬴世繼這等奸邪之輩,得以充任邊寨,致使匈奴北虜南下,長驅直入,禍亂冀州!”
隨后又有一人出列道:“安國公昔日彈劾武陽嬴氏,勾結匈奴。我刑部已經查實,武陽嬴氏向匈奴諸部倒賣墨甲鹽茶之舉,確有其事。且數額龐大,罪不能恕。另有謝氏與王好古幾家子弟,牽涉其中。私以為武陽嬴氏勾結北虜案,參知政事謝靈,樞密副使王好古二人,皆難免嫌疑。有請陛下,將這兩位下獄問審!”
眾人只聞其言,就知是刑部尚書烏云恒。此時堂中許多人,都是一臉的驚愕之色。
王好古與謝靈二人,乃是儒門一黨。而右都察御史李陽與刑部尚書烏云恒,則是出身法家一脈,
看此時情形,這幾位竟是不將這二人打入萬劫不復之地,不肯罷休的氣勢。
難道說這儒法二家之間,平息已有十年的朝爭,又將再起波瀾 而僅僅一個呼吸之后,群臣之中,又閃出了一人。正是新任大理寺卿裴照:“烏尚書說陳郡謝氏與滎陽王氏子弟,與武陽嬴氏有涉,不知可有實證?臣以為世家之間,難免往來,說是相互勾結,未免太過了。朝廷不可只以臆測,為人定罪。尤其事涉宰執,需得查實方可——”
右僉都御史嬴放鶴,位在眾多四品官員隊列中,看著那前面的幾個部閣大佬,裝腔作勢的演著雙簧,不禁心中大急。
心知一旦這王好古與謝靈二人,被坐實了與武陽嬴氏有勾結嫌疑,難免就要上疏自辯,請朝廷徹查!
而之后的廷推,亦是理所當然之事。
此時整個殿中,竟無人駁斥其言。而之前他們聯系好的那幾位,包括樞密院正使陸正恩,雍州牧李東垣在內,也無一人出面,就好似已將這兩日承諾的言語,都已忘之于腦海之外。
一聲輕哼,嬴放鶴就一步踏出,欲直接出面。然而就在他剛剛起步時,旁邊就有好幾位二三品的朝官,紛紛錯身,竟然將他的去路,完全封死,
其中一二人,甚至不顧儀態,在這禮法堂皇的大朝會中,死死拉拽著他的袍袖,不肯放手。
而不遠處的禮部儀官,則是視如未見。
嬴放鶴不由心中微沉,這時才明白那嬴長安與方玨等人,為何未曾出面,
只怕這幾位,也正如自己一般,都是動彈不得吧?他們尚且如此,安國嬴氏門下的那些六七品小官,情形只怕更加的不堪,
再細思他們安國嬴氏眾人所在的方位,嬴放鶴首次感覺。那禮部與鴻臚寺,也至關重要。
他們這群人,幾乎都被安排在人群中,無一人靠近側道。想要出列發言,都難如登天。而如有掙扎失儀之舉,只怕也正中對shǒu下懷。朝會失儀,輕則罰俸,重則罷官,而此時安國府在禮部的勢力,幾等于無。
思緒漸明,嬴放鶴一顆心漸jiàn寒冷,目中現出懊惱之色。心想那位裴相公,到底還是給他們上了一課。
今日之朝爭,多半是將大敗虧輸——
此役之后,安國嬴氏即便有四人位列一二品大員,可在政事堂與樞密院中,卻將一無所獲,日后那年還是要被人掣肘打壓。甚至可能在數年之內,盡失今日之版圖。
他嬴放鶴,終究是大意了,有負國公大人所托!這這儒墨二家合流,聲勢竟至于斯!
而此時天圣帝,則是高高在上,冷冷的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右都察御史李陽,刑部尚書烏云恒,大理寺卿裴照之后,數十位群臣出列,為謝靈與王好古之事爭論。
焦點卻并未在二人的‘失職’,而是是否與武陽嬴氏勾連。一方要坐實其罪,一方則是為二人開脫,認為需查證。
許久之后,隨著裴宏志一聲斷喝‘肅靜’,太政殿內頓時就平靜下來。這刻所有人的視線,都紛紛再往那天圣帝的方向,看了過去。
裴宏志面色平靜,朝天圣帝躬身一禮:“陛下!謝靈與王好古二人,是否與武陽嬴氏勾結,并未有實證,仍待查明。可那舉薦失當之罪,確有其事。如今群臣爭論不休,還請陛下圣裁!”
隨著這一句,整個太政殿中,竟有數千人紛紛跪倒:“有請陛下圣裁!”
米朝天在天圣帝的身側,一時是驚怒交加。由他這里往下看去,只見無數官員匍匐,赫然占據了群臣近半之數。還有許多人眼露茫然惶惑之色,似有從眾之意。
一聲悶哼,米朝天的視線,陰冷如毒蛇般的,往那裴宏志盯視了過去。后者卻怡然無懼,淡定自若。一派我自如此,你能奈何般的閑適。
天圣帝也淡淡看了裴宏志一眼,而后失笑:“愛卿之言有理!那么謝卿家,你以為諸臣之議如何?可有自辨之言?”
那臺階之下,立于裴宏志后方的謝靈王好古,早已是面色蒼白,全無血色。
謝靈更鎮定些,首先出列,跪在中央過道之中,緩緩將頭頂冠冕解下,置于身前。
裴宏志冷冷的看著這一幕,面上漠無感情。而似參知政事張蒼,元岱周等人,則是神情感慨,心有戚戚。
料知接下來,這謝靈王好古,必定要辭官乞骸骨不可。今日這一幕,對這二人而言,過于殘酷。不過他們卻也知這是裴宏志的無奈之舉,因久久不見這兩位的辭書上呈通政司,不得不以勢相逼。
“舉薦嬴世繼之事,臣確有過錯,不敢自辨。卻自問是出于公心,并無私意,也不知武陽嬴氏,與匈奴北虜有牽涉,還請陛下明查!”
這些言語,都不出眾人意liào。可隨著謝靈再大禮叩拜,以頭觸地,所發之言,卻是觸動了整個太政殿,所有群官心弦。
“臣謝靈愿于家中待罪,以證臣之青白。然則臣去之后,政事堂內只有四人,不足以處理政務。故斗膽請陛下,招前任尚書仆射王安石歸國,以清國政,以靖朝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