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不僅不說好話,還要趁火添油:“王爺,奴婢去武清侯府時,正遇著他家莊客上京城來,銀子送了好幾挑,怕不有過萬兩,其余粗細糧食,各種家禽牧畜,光是肉怕就有好幾千斤,活物擺滿了一院子,野雞野兔獐子大鹿均有,說難聽點,咱們王府過年怕也沒有這么多的好東西。”
信王一聽這話,胸口氣的起伏幾下,說道:“國事艱難,我皇兄尚且儉省過日子,這些勛舊人家仗著祖上功勞,卻是這般享樂,借他幾千銀子也是這般推三阻四……”
信王還有更難聽的話想說,轉念一想,李國瑞畢竟是嫡親表叔,按儒家信條,有“親親”之說,做人不能太刻薄,也不能不敬長上,所以難聽話是不能再說下去了,不過這樁事到底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信王心底去了。
“對了。”信王最后想起來一事,問道:“和記在京師有大商行,據說有不少細作于其中。現在那邊的情形怎樣,你們有誰知道?”
曹化淳出去跑腿,特意走和記商行那邊。其實他心里打鼓,知道和記有不少利害角色,輕易招惹不得。
在以前和記對大人物們還算客氣,這一次兵馬犯邊,誰知道京城里會不會出什么事,在經過時,特意加了幾分小心,不敢過于靠近。
到了正陽門東大街時,才發覺和記商行門前車馬零落,看來是封禁之事的影響,但應不止如此,估計也是因為和記犯邊,導致商行那里人煙稀少……
曹化淳這一次如實說了,事關要緊,他也不敢胡編亂造。
“這說明民心士氣可用。”信王興致勃勃的道:“一介商家,居然圖謀不軌,真要反逆,看誰還愿同他們往來。”
這個判斷基本上還算準確,但曹化淳隱隱覺得事情未必有這么簡單,但他也不敢說什么,而是趕緊應聲而答,臉上露出笑容,似乎也是在真心替大明高興,同時開始贊頌起信王英明。信王很喜歡聽這些話,少年親王坐回椅上,含笑聽著,似乎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眼下的險惡局面,必可輕松渡過。
“倉場侍郎林宰回京述職之后并未離京,仍在其京師府邸居住,戒備之后,其去戶部與堂官畢自嚴等會議,散會之后回府,見客六人,兩人是同鄉,應是去其府上打秋風的,四人是朝官,皆是同年或戶部中人,也沒有什么特異之處。”
徐小七站在王發祥身前,一五一十的稟報,王發祥相當專著的聽著報告,臉上十分平靜,看不出什么特異之色。
“兵部尚書崔呈秀散值之后去了魏閹府邸,談到二更前后離開。除此之外,兩侍郎一個在家,左侍郎因為兼協理京營戎政,從德勝門一路巡行到廣渠門,右侍郎霍維華在三更前后下城回家。各郎中,主事,員外郎家中都一切如常。天黑閉門之前,也沒有別的動向。”
“內閣諸閣老,下午三點到四點間從宮中出,各回府邸。首輔顧秉謙見鎮遠侯顧肇跡,談了兩刻鐘,說的是祭祀光宗貞皇帝慶陵事,皇帝自己不親去,叫鎮遠侯爵去代祭。”
王發祥這時一笑,說道:“苦差事啊,這個天往昌平跑,特別是在這種時候。”
徐小七也是哈哈一笑,說道:“鎮遠侯始終苦著臉,走的時候一臉不樂意,不過又能怎樣,這是已經內閣票擬司禮批紅的事,也算大事了。他還得照常出城,禮部出了一個郎中,已經到鎮遠侯府商量出城和祭陵諸事,戶部也派了一個官去侯府,還有太常寺,光祿寺,俱有官員參與此事。”
“這事看來朝廷很重視。”
“是嘍。”徐小七道:“好幾年沒象樣的祭陵了,皇帝怕人家說閑話。”
王發祥一臉平淡的道:“這是顧秉謙和丁紹拭還有馮銓幾個的主張,國之大事,在戎在祀么,現在大明打仗不行,只能去祭祀先祖了。”
徐小七一臉敬服,說道:“王哥你真的是無所不知。”
王發祥淡淡一笑,換了幾年前,打死他也說不出這些話來。久在京師,對官場朝廷之事算是入了門,知道那些大人先生們平時忙什么。國家大事,其實最要緊的是財賦和打仗,但朝堂之上的人物,似乎對此都沒有什么真正的辦法。
頭痛醫痛,腳痛醫腳罷了。
其余賑災,河工,修路,梳理財務,軍備,軍械,這些都視為不急之務,總不放在心上。
平時都是該喝酒喝酒,該聽戲聽戲,對戲文話本,詩詞歌賦,還有書法繪畫之事都很上心,董香光出了什么新畫作,才是值得津津樂道之事,內閣諸閣老被人譏為泥雕木造,這一次大規模祭祀光宗皇帝陵寢,也是內閣的一種表現……祭祀先皇和奉先殿確實是大事,但一群閣老上手操持,也是給人相當滑稽的感覺。
特別是現在,京師戒嚴,薊鎮處于戰爭威脅之下,這些大人物還是忙著操持祭祀的事,可見他們對軍國大事有多么不放在心上,多么的散漫自如。
這也是晚明官場特有的一種狀態,文官們想追求和值得追求的東西很多,開海之后,民間日益富裕,外來的很多好東西和財富一起涌入,各種享樂的東西都相當發達,戲曲詩文古董字畫進入了一個高峰期,而這些官員獨獨對國事沒有太多興趣,也不愿承擔責任。
他們上心的除了享樂和財富外就是黨爭,因為黨爭才能保住這些喜歡的東西。
至于軍國大政,能推則推,絕不會輕易攬在自己頭上。
除了少數負責任的大臣外,官場已經爛到不能再爛,從李自成入京師的官場的表現可知,除了少數南逃者外,九成以上的大臣都選擇了在城門叩迎大順軍入城。
如果李自成的政治能力稍強那么一丁點,統一大明全境都不是困難的事,因為除了親藩之外,恐怕沒有人還愿意為大明效力,更不要說去流血了。
“這些事明早一定要送出城。”王發祥對徐小七道:“能不能辦到?”
“小事情。”徐小七道:“就算半夜出去也不是辦不到,我有關系可以直抵城上,用吊藍把人放下去就行。”
“用不著,”王發祥道:“動靜別太大,現在還是有不少人盯著咱們。”
“那明早派人出城就是。”
王發祥點點頭,知道這并非是難事。
軍情分司在京師扎根多年,經營很久,送情報出城只是一件小事,都不需要他費心費力去安排就能辦好。
這時長街上傳來狗的吠叫聲,王發祥走到窗邊觀察,見大街東西兩側的暗處都有人影晃動,他微微一笑,知道是錦衣衛的人或是東廠的打事番子。
朝廷對和記的防范越來越明顯了,這導致很多商人不敢直接過來,要買什么貨都是寫條、子來,反正人不來貨一樣會按時送到地點,品質和數量都不會差。
也就是用這樣的辦法,在朝廷的打壓之下,和記的生意反而是越做越大,這恐怕也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無法想象的。
和記的買賣,說白了就是一種典型的壟斷生意的做法,通過傾銷和低成本帶來的低價完全的占領市場,完全的缺乏竟爭者,不管是帳局還是車馬運輸,或是鐵器和布匹,和記已經完成了獨家壟斷。
一旦這種生意被大眾認可,那么就只能是和記一家獨大。
其實在美國有一段時間也有這種狀態,鐵路和石油生意被某個大財閥襲斷。還好他們迅速出、臺了反壟斷法,強行拆分一些沒有竟爭的壟斷形式的公司,否則美國也會如韓國日本那樣財閥化,國家的經濟命脈完全由幾個大財閥來掌控。這樣雖然在發展上也會很快,但很容易喪失掉經濟的活力,并且帶來相當多的經濟和政治上的麻煩和弊病。
和記就是一個超級托拉斯,并且大明并無人有反壟斷的意識,朝廷的針對更多的是從軍政層面來考量,根本沒有考慮過一個大型的經濟上的巨無霸會對大明的經濟命脈乃至整個國家層面帶來什么樣的沖擊和影響。
就算是和記自身的人,恐怕也未必能理解其中的含義有多重要。
簡單來說,和記已經掌控了大明的經濟命脈,最少是北方大半地方的經濟命脈……
一隊五城兵馬司的軍兵經過,他們很注意看路旁停靠的車馬,他們也知道在和記院落中停靠的更多。
今天京師開始戒嚴,恐怕這些車馬不會再出城,五城兵馬司的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和記,夜影之中,燈火之下,龐大的建筑群落一片漆黑,很多人使勁拿眼去瞅也瞧不出什么動靜來,但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滿敬畏與各種復雜的情緒。
京師戒嚴上一次還是隆慶年間的事,距離現在五十多年了,很多年過花甲的老年人才記得當年的事,而且也是記憶相當模糊,誰也沒有想到,京城里這赫赫有名的商家,不僅收復了草原,而且轉手一下就威脅到了朝廷,京師都因此而戒嚴。而這諾大商行居然還是安然無事的存在于京師之內,朝廷也沒有第一時間將這里查封,只是下令五城兵馬司在此巡哨戒備,同時派出了大量的東廠打事件的番子和錦衣衛,正陽門東西大街遍布廠衛,嚇的普通人都不敢從這里經過。
和記的人卻是安之若素,照常開門關門,似乎不受絲毫影響。
在經過之時,由不得不叫這些兵馬司的人產生一種敬圍與害怕交雜的情緒。
此時的張瀚與和記已經儼然是敵國敵體了,對和記的悖逆行為的民間風評就能看的出來。最多有人痛罵和記不顧大局,行事割裂,卻也有相當多的人議論朝廷胡來……本來就是。和記的東主已經回新平堡居住,自愿放棄軍政大權,在普通人看來已經是受了不小的委屈。而朝廷卻步步緊逼,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這里頭未必沒有和記文宣司的功勞,輿論原本就可以左右,最少張瀚希望自己的形象不要太糟糕,弄到袁崇煥那樣被京師百姓生啖其肉就太糟糕了。
王發祥干脆推窗看出去,一個兵馬司的官員被嚇了一跳。人們聽兵馬司的名字以為全是武官,其實大或不然。
王發祥的目光一看出去,幾個兵馬司官吏都嚇了一跳,王發祥作勢要出去,幾個官吏竟是立刻下令,幾十兵丁立刻調轉腳步,齊涮涮往后走,官吏們騎馬,竟是如逃跑一般的迅速離開了去。
“有趣,有趣。”王發祥印證了自己的想法,忍不住大笑起來。
徐小七在一旁眨眼旁觀,不明所以。
“這事你也詳細寫出來,明天送情報時一起遞出去。”王發祥吩咐道:“要快,不要耽擱,后日傍晚之前要遞到草原孫政事手里。”
“要不要抄報一份給楊司官?”
“廢話。”王發祥道:“當然要,情報體系和政事堂是合作,我們一聽直管上司的,二聽張大人的。這話我只說一次,你要體會不到,就不適合繼續干下去。
“我懂,我懂。”徐小七伸了一下舌頭,一副知道厲害的樣子,王發祥也不理他,又是站在窗邊去,觀察起外間的情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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