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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嶺谷,下雪了。
這場臘月的雪,落了三日三夜。
大雪,籠罩了整個山谷。即使數里方圓的湖水,也被冰雪所覆蓋。湖邊的草棚,以及涼亭,更如同裹著一層厚厚的白紗,顯得異樣的肅穆悲涼。
而草棚前的一小塊地方,卻是片雪不沾,唯有一道孤獨的身影,愴然如舊而哀傷如初。
他深垂的頭,像在聆聽,或是呼喚,又仿佛依然沉浸在旖旎的夢中。而他緊閉的眼角,早已殘淚成冰。他環抱僵硬的雙手,仿佛在挽留什么。他的懷中,只剩下一襲白裙,還有白裙包裹的碎骨、骷髏,以及繾綣難舍的根根銀絲。
紅顏白骨,剎那如夢;萬般情愫,惶然隨風……
無咎依然默默坐著,像塊孤獨的石頭。他好似隨著那冰冷的唇,守護一縷芳魂悠然遠去。
如此這般,又過了四日。
無咎終于慢慢睜開雙眼,而尚未看清懷中的骸骨,他又猛然昂起頭來,深深發出一聲長嘆。
“紫煙啊,你總是要感謝我。而我的心中,又何嘗不想感謝你。是你讓我情有所寄,是你讓我情有所歸。不妨感謝這蒼天、這大地,讓你我攜手走過一回……”
無咎低下頭來,兩眼中透著濃濃的哀傷。少頃,他輕輕放下紫煙的骸骨,腳尖點地,倏然消失在半空中。一個時辰之后,他去而復還,雙手托著一截粗大的樹干,并已從中鑿空成為了一個木棺。
放下木棺,打開棺蓋。
無咎在棺中鋪上柔軟的白紗,這才抱著紫煙的骸骨輕輕放入。然后他走向草棚,撿起紫煙穿用過的衣裙服飾,尚未轉身,又將掛在棚內的畫卷一并取出。
“紫煙,與你相識相守的每一日,皆如詩情畫卷。既然你喜歡,便帶著吧!”
無咎將衣裙服飾與畫卷盡數放入木棺,又轉身走向涼亭。
亭中木案的白帛上,還有一幅沒有完成的畫卷。卻仙子杳杳,畫面殘缺。一段情緣,終究未能圓滿。
無咎拿起畫筆,濃墨成冰。他張開口,輕輕唏噓,待筆尖融化,信手揮灑書畫。
畫面的空白處,呈現出一道孤獨的身影,并低頭抱著一具骸骨,顯得極為的悲傷無助。再又落雪飄飄,更添幾分凄慘的意境。此情此景,正是最后的真實寫照。
無咎嘆息著,接著揮筆:“飛馬卻紅塵,揮袖凌紫煙,仙臺云深處,回首兩不見……”
他剛剛寫罷,微微皺眉。
這段話很熟悉,而后兩句,卻好似夢中所得,顯然是另有所指。也就是說,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無咎沒有心思多想,撒手扔了畫筆,然后拿著畫幅,轉身放入棺中。當他抓著棺蓋,眼角抽搐,遲疑片刻,這才輕輕放下。待蓋好木棺,抱在懷中,他踏著積雪,順著湖岸慢慢走去……
山谷西側的山坡上,多了一個土丘。四周積雪未融,那剛剛堆砌的土丘倍顯突兀而又刺目。
“紫煙,你曾留下遺言,要埋在這紅嶺谷中。我當時不敢答應,卻并未忘記!”
小小的土丘,便是紫煙的墳冢。不遠處,另有兩個大雪堆。分別是黑蛟,與三十二個烈女的墳墓。
無咎將紫煙的遺骸埋在山坡上,給墳前點燃了幾根蠟燭,又擺上糕點等祭品,這才踉蹌著坐了下來。他顯得很疲憊,也很頹廢。三個月來,他給紫煙帶來輕松與歡樂。而諸多的痛苦與追憶,卻深深留在心底。如今紫煙走了,他突然沒有了憑借,沒有了支撐,頓然間有種寂寞成瘋的惶然。
“我沒有爹娘,沒有親人。落魄之際,唯有紫煙從不嫌棄,并給我包容,懂我苦衷,且以情相待而無怨無求。如今你走了,我真的不舍!”
“縱然不舍,卻也無奈。我只能看著你慢慢離去,忍受生離死別的煎熬。紫煙,你說我拼命提升修為,又為那般?我留不住三十二位烈女子,留不住小黑,留不住我的紫煙,如今更是茍且偷生,距夢中的逍遙,愈來愈遠……”
“難道高強的修為,只是用來殺人的……”
“不錯,我的修為,都是搶來、騙來的。如今神洲仙門,逼著我前往玉山。救人是假,送死是真。而倘若不去,從此難以安生。祁散人與太虛但有意外,我更加無地自容。追根究底,還不都是九星神劍的緣故?”
“且罷,這世上沒有真正的便宜。或許我誤入仙途的那日起,便已注定了今日的下場。而我已瘋過、狂過,愛過、恨過。人生一回,當無遺憾。既然緣由我起,又何妨由我來個最終的了斷呢……”
“紫煙,你不怪我吧?我即使活個數千上萬年,又能如何。驀然回首,孑然飄零,無親無故,我真的很怕孤單。何況你也說過,莫負初衷,莫忘根本……”
無咎獨自絮絮叨叨,自言自語,像是個暮年的老者,有著一生的委屈與感慨。他在痛苦彷徨,或是取舍抉擇。如此又過幾日,心神交瘁的他再也承受不住,看也不看拿出兩個玉瓶,從中拿出四粒丹藥扔進嘴里,然后趴在紫煙的墳前倒頭大睡。
山谷之中,又飄起了雪。
無咎的身上,落滿了雪,卻渾然不覺,猶自昏昏沉睡。此時的他,不怕有人尋來。或者說,他已放下了生死的執著。飄飛的雪花中,他與墳丘漸漸連為一體,最終又融入整個山谷之中……
雪停了。
暖風又來。
積雪緩緩消融,一道孤獨的人影依然趴在墳前,好像還在守護他的紫煙,并雙雙攜手走過最后的寒冬。
不知不覺,岸邊的草地發出春芽。先后堆砌的兩個大小墳丘,也添了層淡淡的嫩綠。寂靜中的紅嶺谷,迎來又一個季節的輪回。
無咎終于醒了。
他慢慢睜開雙眼,伸手撫摸著墳丘上新嫩的草綠,仿佛在撫摸著紫煙的秀發,神色中閃過一絲追憶的悵惘。少頃,他慢慢坐起身來,稍稍恍惚,又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
沉睡了多久?
三個多月。
吞服了血瓊丹與神胎丹之后,是否突破地仙的境界?
沒有。
祁散人煉制的血瓊丹,與神胎丹,可以強行提升修為,堪稱神丹妙藥。其中的血瓊丹,本想留給紫煙,隨后又想轉給葉子,最終還是沒能送出去。這兩瓶四粒丹藥,便成為了自己最后的倚仗。誰料吞服丹藥之后,并沉睡了三個月,修為并未有所突破,不免大失所望。
無咎站起身來,看著泥污不堪的長衫,又沖著紫煙的墳墓默默出神,轉而慢慢踱步走向湖邊。
他在湖水中稍加洗涮,換了一襲干凈的白衫。而尚未梳理長發,又順其自然。發髻已被解開,又何必梳起。倘若陰陽重逢,也不怕紫煙不認得。且以披發寄哀思,只恨未能梳頭時……
無咎順著湖邊繼續前行,草棚、涼亭到了眼前。
曾經的情景,恍然如昨。卻物是人非,再也無從追尋。
無咎在草棚與涼亭間來回徘徊,兀自有些神不守舍。隨著眼光一瞥,他俯身撿起一物。竟是紫煙的梳子,被自己倉惶遺落在此。他睹物思人,臉色黯然,搖了搖頭,繼續在湖邊獨行。
此時的氣海之中,為七道劍光所環繞的金丹,愈發像個小人的形狀,且五官俱全而威勢莫名。淺而易見,憑借血瓊丹與神胎丹,自己雖然未能強行突破,而地仙的修為已趨大成圓滿之境。
照此說來,自己算不算是半步踏入飛仙?
即使依然打不過神洲使那個家伙,有沒有周旋之力?
倘若再有出其不意的手段,能否拼他一回……
無咎看著手中的木梳,似有所想,翻動手掌,木梳換成了一個木牌與一枚玉簡。
此物來自萬靈谷,為妙山所得。自己雖然將他的指環送給了上官巧兒,卻唯獨留下這木牌、玉簡。其中或有玄機,尚待一番揣摩……
山谷中,一道人影圍著湖水轉著圈子。從白晝到黑夜,日復一日。而他不管轉了多少圈,始終拿著木牌、玉簡在皺眉忖思。直至七日后,他這才停下腳步,轉身飛出山谷,片刻之后,又現身于山坡上的墳冢前。隨其抬手一揮,地上多了三塊墓碑與一大束野花。
三塊墓碑,分別刻著:三十二烈女之墓,神蛟小黑之墓,以及紫煙仙子之墓。而紫煙的墓碑。則是多了一行落款,公孫無咎,立于己卯春月。
無咎將三塊墓碑,豎在墳前。
三座墳丘,大小不同。紫煙的墳冢,位于山坡的最高處,面向朝陽,俯瞰山水。緊挨著的便是小黑,以及那三十二位烈女。
無咎拿著野花,一一插上紫煙的墳冢。
“紫煙,我本不想為你立碑銘刻,又怕來日不能返回看你。便讓那三十二位姑娘,以及小黑陪你吧。還有這花兒,會年年開滿你的墳頭!”
無咎面對墓碑,自言自語,澀然一笑,緩緩踏劍而起。而他好似不舍離去,在山谷之上來回盤旋。
片刻之后,一道七彩劍光呼嘯閃現。與之瞬間,墓地一側的峭壁上多了三個大字:紅塵谷。
他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山谷,轉身疾馳而去……好若書吧,書友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