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雞飛狗跳的鬧劇過后,大魏天子趙元偲板著臉站在文昭閣內。
在桌上,擺著引發這場鬧劇的東西,一只巨大的風箏。
而在殿閣內的空曠處,八皇子弘潤以及他十名宗衛齊刷刷地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誰也不敢說話。
尤其是那個叫做穆青的宗衛,腦袋上還纏著滲血的白布,想來是剛才從半空栽下來時受了傷,相比之下,其余宗衛雖然有幾個臉上也有劃傷,但比這位要好的多。
“啪!”
大魏天子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怒聲呵斥道:“弘潤,你太放肆了!好端端的宮廷,被你攪成什么樣了?你的那名宗衛差點就摔死了!”
“還不是因為父皇你,你要不咳嗽一聲,怎么會發生這種事……”皇八子弘潤嘀咕道。
“你說什么?!”趙元偲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兒子竟然還敢頂嘴,提高聲調怒聲呵斥道:“你的意思是,這都是朕的不是?”
“皇兒沒說……”
見兒子服軟,趙元偲這才罷休,冷哼一聲正要說話,卻又聽到兒子小聲嘀咕:“是父皇你自己說的……”
“你!”趙元偲氣地為之語塞。
不過他終歸是一名賢明通達的天子,仔細想想,若不是他在這些人背后咳嗽了一聲,那名宗衛也不會從半空中栽下來,換而言之,他的確有錯。
當然了,作為大魏天子,趙元偲不會輕易認錯的,畢竟這關乎到皇帝的威嚴,并非他想與不想的關系。
“這是什么?”趙元偲岔開了話題,指著桌上那只巨大的風箏問道。
“風箏,又叫紙鳶,不過皇兒這只風箏可不是用紙糊的,而是用重量輕但密不透風的布,而骨架也是用結實的竹子搭建的,非常結實……”
一提到這只風箏,弘潤頓時來了興致,滔滔不絕地向大魏天子與三名中書大臣介紹他的作品。
可惜大魏天子卻不以為然:“玩物罷了!”
弘潤聽了有些不高興,撇嘴說道:“玩物?用它可以輕易飛過高高的宮墻,父皇還認為這是玩物?”
三名中書大臣聞言面色微變,剛才他們只是驚訝于這只風箏竟然可以讓人飛到半空,如今聽這位八皇子這么一說,頓時警覺起來,心說這種東西若是流傳出去,這可不得了,要是某些心術不正的家伙得到了這種東西,皇宮的宮墻豈不是形同虛設?
“陛下……”中書左丞藺玉陽立即想提醒大魏天子。
趙元偲抬手阻止了他,因為他也已經想到了:“童憲,待會你把這個東西拿去私下毀了,另外,勒令今日值守的禁衛不得外傳此事。”
“是。”童憲躬身應道。
“等等!”
趙元偲皺眉望向說話的弘潤,不悅地說道:“你想說什么?”
只見趙弘潤伸出了他的右手:“四十兩。”
“什么?”大魏天子沒有明白。
“這只風箏,花了皇兒四十兩。”
趙元偲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瞪著眼睛不可思議地質問道:“你還敢問朕要錢?”
“這只風箏花了皇兒四十兩,父皇若要收去,自然要歸還皇兒的成本,難道父皇身為大魏天子,也要強取豪奪么?”
“你!”趙元偲氣地胡須直顫,怒沖沖地說道:“童憲,待會你從朕的內庫取四十兩,歸還八皇子!”
“是。”童憲彎了彎腰。
三名中書大臣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心說這位八皇子竟然敢向當今天子討要那只風箏的成本,怪不得能提出民富國強這句話,真的是膽大包天。
他們三人對此嘆為觀止,可是大魏天子心里可不好受,被自己的兒子用話擠兌地不得不支付四十兩,這讓趙元偲感覺有點憋屈。
再聯想到趙弘潤這個兒子向來頑劣,況且今日清晨在文德殿又那樣沒規矩,皇試遲到不說,還敢早退,趙元偲覺得若不趁著機會好好管教管教,這顆皇家幼苗非長歪了不可。
想到這里,趙元偲擺出身為人父的架子,問道:“弘潤,這個時候你應當在宮學,聽課學習才對,為何會在宮外玩耍?”
“哦,回稟父皇,皇兒覺得宮學甚是無聊,所以就逃課了。”趙弘潤說得很一本正經,理直氣壯,仿佛本該如此。
趙元偲氣樂了,要知道歷來皇子都必須在宮學學習,這是大魏的祖制,其余皇子就算要偷懶那也是借口身體不適,可此子倒好,直說宮學無聊,他逃課了。
“甚是無聊?你的意思是,宮學里的那些學識,你不必再學了?”趙元偲說這話的用意是想告訴這個兒子,你在學業上還差得遠,沒有資格說甚是無聊這種話。
豈料趙弘潤撇了撇,理所當然地說道:“皇兒的志向又不是當皇帝,學那些玩意干嘛?”
此言一出,非但大魏天子趙元偲傻眼,就連三位大學士出身的中書大臣們也傻眼了。要知道宮學里所教授的那可是歷代文家圣賢們的經典,可在這名皇子口中,竟成了“那些玩意”。
中書左丞藺玉陽忍不住開口道:“教者堯舜,不教者桀紂,讀圣賢書,行仁義事。此乃教之根本,圣賢遺書之根本。……八殿下此言,恕微臣不敢茍同!”
大魏天子愣了愣,本來他是想親自管教管教這個不聽話的兒子,可沒想到中書左丞藺玉陽無法忍受趙弘潤對圣賢遺書的輕視,主動跳出來了。
這可是好事!
要知道這三位中書大臣,那可是都是飽學之士,有藺玉陽幫忙,大魏天子自然樂見其成。
可誰也沒想到,這位八皇子弘潤歪著腦袋看了藺玉陽半天,忽然笑道:“這位大人的話,恕本皇子不敢茍同。”
“哦?”藺玉陽輕笑一聲,問道:“殿下欲與微臣辯論么?微臣洗耳恭聽。”
見八子弘潤竟然直接向中書左丞叫板,大魏天子也覺得有些意思,揮揮手叫八兒子起身。他想聽聽,這個被傳言頑劣不堪的皇子,究竟能說出什么來。
“辯論不敢,本皇子只是問這位大人幾個問題而已。”趙弘潤站了起來,拍拍腿上的塵土,輕松地問道:“堯舜可有師?桀紂可有師?”
藺玉陽還未開口,中書右丞虞子啟先皺了皺眉,心說,這藺玉陽恐怕要陰溝翻船。
果不其然,藺玉陽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皺皺眉說道:“桀、紂身為人王帝主,自然有師教,堯舜乃上古圣賢,倒是沒聽說有誰教授。”
“既然如此,為何有師教者反成昏君,無師教者卻成圣王?……可否理解為,教,反不如不教?”
藺玉陽微微色變,心說這話要是坐實了,此子逃課于宮學豈不是變成有理的了?
想到這里他連忙開口道:“堯舜雖乃圣主,但微臣以為,怕是也有圣賢教導。至于桀紂那等昏君,即便有圣賢教導,恐怕也是無心學業的。”
“這位大人改口改得好快啊。”趙弘潤沒心沒肺地笑道。
藺玉陽聞言不禁有些臉紅,不過事已至此,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盡管這條路被藺玉陽給堵死了,但趙弘潤臉上卻無異樣,繼續問道:“本皇子再問這位大人,讀圣賢書,行仁義事,這圣賢書,何人所書?”
“自然是歷代圣賢咯。”藺玉陽很奇怪這位皇子怎么問出這么沒水平的問題。
“那么歷代的圣賢又是從哪里學到那些學識的呢?”
“自然是……”說到這里,藺玉陽心中咯噔一下,他終于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陷阱究竟在哪了。
“看來這位大人猜到了,不錯,本皇子就是要問,在倉頡造字、圣人留書之間,那留下第一本圣賢之書的圣人,他究竟是學成于何人?如有老師,他的老師又學于何人?”
藺玉陽無言以對,因為回溯到最早,必定會有一位圣賢是沒有老師的,但是這話他卻不能說,一旦說了無疑就中了這位八皇子的圈套,坐實了教與不教其實也沒多大差別的歪論。
“恕微臣才疏學淺……”中書左丞藺玉陽面紅耳赤地敗退了。
大魏天子心中暗自驚呼,他本想通過藺玉陽的口訓教這位頑劣的兒子,沒想到,此子一通歪理竟然反而難住了藺玉陽這位飽學之士。
不過轉念一想,大魏天子又感覺有些高興,畢竟,他這被傳言頑劣不堪的兒子竟然能難住藺玉陽,這豈不證明,此子也是有真學實才的?
大魏天子轉頭望了一眼中書右丞虞子啟。
虞子啟見藺玉陽面紅耳赤地敗退,心中好笑之余,對這位年僅十四歲的八皇子弘潤也產生了幾分興趣,如今得大魏天子眼神示意,當即站了出來,拱手笑道:“微臣虞子啟,見過八殿下。”
“你也是來找茬的?……說吧。”弘潤那無可奈何的語氣讓殿內眾人聽了都感覺有點好笑。
忍著笑,虞子啟思忖了片刻,溫聲說道:“圣人教導,讀圣賢書,行仁義事,乃人之本分,不學何以知忠孝禮儀,不學何以知仁義廉恥,關鍵并非是教與不教,而在于學與不學,殿下以為否?”
“抓不到話中漏洞,你比這位大人有水平啊。”趙弘潤驚訝地看著虞子啟。
“哪里哪里。”撇了一眼尷尬的藺玉陽,虞子啟笑瞇瞇地望著眼前這位八皇子。
只見趙弘潤思忖了一下,忽然展顏笑道:“在此之前先問這位大人一個問題吧。”
“請講。”
“聽說數百年前,在我大魏還未建國之前,在當時的國家,偷竊是死罪?”
“竊鉤者誅……不錯,據記載的確是死罪。”虞子啟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那么如今在我大魏呢?”趙弘潤笑瞇瞇地問道。
虞子啟聽得一頭霧水,皺眉說道:“按律處以拘刑,視情節輕重另加懲戒。……殿下問這個做什么?”
“還是年輕啊。”中書令何相敘一邊嘀咕一邊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位虞大人也中了八皇子弘潤的圈套了。
果不其然,趙弘潤笑瞇瞇地問道:“我大魏刑律,與古時律法相背,這是否可以理解為,我大魏的國情,并不適合套用重典?以此類推……那些圣賢在數百上千年前所寫的書,為什么這位大人就認為必定適合我大魏呢?時過境遷、滄海桑田,說不定那些道理早就過時了。”
“這道理豈有過時之說?”虞子啟皺眉問道。
“為何沒有?……古之為軍,臨大事不忘大禮,君子不重傷(不再次傷害受傷的敵人)、不擒二毛(不捉拿頭發花白的敵軍老兵)、不以阻隘(不阻敵人于險隘中取勝)、不鼓不成列(不主動攻擊尚未列好陣的敵人)。今時今日,謂兵不厭炸,陰謀詭計無所不用。……這位大人,你說是不是世道變了,這道理也就變了?既然如此,何以這位大人覺得,數百年前的圣人遺書,就必定適合教之于當下呢?”
“這個……”虞子啟被駁地說不出話來。他明知道這位皇子殿下說的都是歪理,但是還想不出反駁的話。
看著這一幕,大魏天子趙元偲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