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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習大人,請問宋某的懇請,鄭習大人是否已代替呈報大梁?”
在沉默了片刻后,宋云開口詢問道。
“這個……”鄭習遲疑了一下,點頭說道:“在下已把將軍的要求上呈朝廷。”
“那……大梁有何反應?”宋云略有些緊張地問道。
聽聞此言,鄭習暗自苦笑。
朝廷有何反應?他的頂頭上司、禮部尚書杜宥在那份催促的信函中,對于宋云的要求只字未提,只是暗示鄭習「勸說未果即刻返回大梁」,你說朝廷是何反應?
看到鄭習面露遲疑之色,宋云頓時就明白了,眼中不禁露出幾絲失望之色。
不過他并不氣惱,畢竟他所提出的要求,的確有點「得寸進尺」的嫌疑,事實上魏國朝廷給予他的待遇還是非常優厚的。
只要宋云肯接受魏國朝廷的招安,他便可取代南宮垚的位置,成為駐軍六營大將軍,替魏國坐鎮宋地南疆,他麾下的「北亳軍」,也可搖身一變成為魏國的軍隊,享受魏國兵部撥給的軍備與糧餉。
單單從個人而言,魏國朝廷對宋云的優厚待遇,已無可厚非——這可能是看在宋云在魏國危機之際,毅然出兵給予協助的原因。
但關鍵在于,宋云不是南宮垚,他并不在乎自己得到什么,他在乎的是宋郡民眾自治!他希望宋郡不被魏國所吞并!
正如南宮垚當初斷定的,宋云根本不是宋王的侄子,更不是宋王之子,他連宋國的將軍都不是,他是宋國大夫「向沮」的幼子,「向軱(gu)」。
想當年,宋國大將南宮垚倒戈,投靠魏國,企圖捉拿宋王獻給魏王作為近身之禮,宋王與諸多宋國公卿嚇得連夜逃走,希望越過微山湖,逃到魯國境內尋求庇護。
當時,魯國與宋國雖然不合,但好歹是齊魯宋三國同盟,因此,倘若宋王逃亡魯國尋求庇護,魯國國主公輸磐多少還是會幫幫忙的——事實上,那時魯國也在考慮是否要出兵幫助宋國擊退魏國與暘城君熊拓的進攻。
但遺憾的是,還沒等魯國召集軍隊進入宋國境內,宋王就在微山湖溺死了。
是的,宋王溺死于微山湖。
并非如傳聞的那樣憤而投湖,也不是被叛將南宮垚所殺,而是宋王被魏將司馬安嚇破了膽,不慎從小舟上掉入湖中,不幸溺亡。
而事后,魏國為了讓南宮垚被孤立,不能背叛魏國,遂放出風聲,說是南宮垚殺死了宋王與諸多宋王室的血脈。
可事實上,宋王是因為膽怯、不慎腳滑掉入微山湖溺亡,而宋王室的血脈,更多的是被暘城君熊拓所殺,其實跟南宮垚并沒有多大關系。
至于為何宋王如此恐懼魏將司馬安,那是因為魏將司馬安當時擊潰了宋國大夫「向沮」的軍隊。
那是在宋國戰役下半階段,年輕氣盛的暘城君熊拓被魏王趙元偲所坑,明明雙方約好「平分宋國」,但當時的魏王趙元偲渴望為魏國開疆辟土,一方面以種種理由斷了楚軍的糧草供應,一方面暗中命「碭郡游馬」斷了楚軍的糧道,導致暘城君熊拓軍糧耗盡,不得不撤回楚西。
這件事,令暘城君熊拓損失慘重,他叔父汝南君熊灝給他留下的家底,幾乎全賠在這場戰爭當中,這使得暘城君熊拓對魏國憎恨萬分,從而對魏國展開了長達十年的報復。
待楚軍撤走之后,宋國大夫「向沮」向宋王力諫,懇請宋王號召全國子民共同抵御魏軍與南宮垚的叛軍,可惜宋王膽怯,早早就逃到了微山湖一帶,不敢出面。
無奈之下,宋國大夫「向沮」假借宋王的名義,組織了一支軍隊,希望能擊退魏軍與南宮垚的軍隊,畢竟當時的魏國并不算太強大。
但遺憾的是,宋國大夫「向沮」當時遇到的魏軍,乃是魏將司馬安的碭山軍與同為魏將百里跋的浚水軍,哪怕是如今在魏國也屬于一流的精銳。
因此,結局不難猜測,宋國大夫「向沮」兵敗而亡,他組織的義軍,還有支持他抵御魏軍的北亳軍,幾乎全軍覆沒,而打贏了這場戰爭的魏將司馬安與百里跋,卻攜勝勢,一路殺到了微山湖,嚇得宋王與那些宋國公卿當即乘坐小舟渡湖。
當時為了討好魏將司馬安,初降魏國的南宮垚下令麾下叛軍渡湖追擊,結果嚇得宋王掉落微山湖溺死。
而當時,「向軱」在戰亂中僥幸活了下來,但他的父親與幾位兄弟,皆死在魏軍與南宮垚的叛軍手中。
數日后,「向軱」來到微山湖,看到了橫尸遍地的慘景,又想到他父親「向沮」寧死不屈的信念,遂決定繼承父兄的遺志,組織義軍,繼續與魏軍抗爭。
由于在當時的宋郡內,公卿「向氏」一門已被傳聞為「滿門忠烈」,盡皆死于戰場,「向軱」不希望僥幸未死的自己使「向氏」蒙羞,遂取「宋」為姓名,以公子云的名諱為名,他原本是想假冒宋王之子,號召宋人支持他抗擊魏軍。
沒想到當時卻有人質疑他企圖趁機竊國,因此,「向軱」改變了主意,假稱是宋王的侄子,反正宋國的公卿之子,大多也有王室血脈,他「向軱」,倒也能算是宋王的遠房侄子。
可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魏軍很快就撤出了宋國。
原因有兩點,第一,楚國得知魏王趙元偲背信棄義、坑害了暘城君熊拓,為此感到非常不滿,盡管仍在跟齊國打仗,但仍令上將軍項末派了一支軍隊陳兵于宋楚邊界,唬地魏國不敢逗留于宋地——畢竟當時的楚國,是擁有同時與兩國開戰的實力的,雖然在與齊國的戰爭中每每失利,但未見得不能戰勝當時的魏國。
至于第二樁事,就是魏國感受到了宋人的骨氣。
當時不止「向軱」,事實上宋郡各地都有義士、豪俠揭竿而起,攻擊魏軍,那時,南宮垚為了討好魏國,對這些義軍血腥鎮壓,殺得魏國都有些發怵,為了不牽扯上濫殺無辜的惡名,魏國朝廷趕緊召回了包括碭山軍、浚水軍在內的魏軍,讓南宮垚治理宋郡。
在這種情況下,向軱,不,應該說是宋云,他理所當然將矛頭對準了南宮垚,誰讓此時的南宮垚,在宋郡血腥鎮壓反抗,儼然如暴君一般呢。
此后長達十幾年,宋云領導著「北亳軍」,與南宮垚的「睢陽軍」對抗,這兩支曾經的宋國軍隊,從此成為敵人、不共戴天。
期間,南宮垚有魏國在背后支持,而宋云,亦有宋郡本土豪紳以及宋墨的支持,彼此誰也奈何不了誰。
在這十幾年里,南宮垚恨不得將宋云生吞活剝,而宋云亦對南宮垚恨得咬牙切齒——畢竟最初倘若南宮垚不倒戈,宋國其實是有機會能夠擊退魏軍的,而如此一來,宋云的父兄也不至于會戰死在沙場上。
文官公卿戰死于沙場,可作為武將的南宮垚,居然早早就投降了魏國,這讓宋云如何不恨?
而如今,南宮垚已死,這對于宋云來說,也算是得償所愿,可他絲毫感覺不到欣慰,因為他忽然醒悟,其實南宮垚的存在,這對于宋郡來說,反而是一層保護——有南宮垚在,魏國就不好違背當年的承諾,只能繼續默許宋郡自治。
這不,如今南宮垚一死,魏國就開始磨刀霍霍,準備真正將宋郡納入魏國的國土。
當年還有楚國威脅著魏國,可如今,楚國對于魏國還具有威脅么?魏國剛剛在那場「以一敵五」的戰爭中,強勢地擊潰了楚壽陵君景舍的百萬大軍。
在沉思了足足一炷香工夫后,宋云艱難地說道:“宋某……不能接受貴方的冊封。”
聽聞此言,使者鄭習簡直難以置信,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宋云。
他無法想象,宋云居然拒絕了大梁的優厚待遇,那可是駐軍六營大將軍的職位啊!
“宋云將軍請三思。”鄭習一臉駭然地勸說道。
看著鄭習驚駭的表情,宋云當然能夠猜到此人此刻的心情,畢竟魏國給予的待遇的確優厚,就連他也覺得無可褒貶,但是,作為「向氏」的子孫,他豈可為了一己之利出賣國家?——雖然這個國家早已覆亡。
想了想,宋云重申道:“宋某不求高官厚爵,只求大梁繼續允許宋人自治……若大梁肯接受,宋某愿解散北亳軍,從此不再露面。”
“這……”
鄭習聞言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他深深地看著宋云,感慨道:“宋云將軍對舊國的忠誠,在下欽佩萬分。”說罷,他咬了咬牙,說道:“銘感于宋云將軍的忠誠,在下索性也說句不合使命的話……宋云將軍,你想要宋郡自治,朝廷是萬萬不會接受的。”
宋云略帶感激地點了點頭。
其實這話鄭習就算不說,宋云心中也明白,他只不過是想爭取一下罷了。
想了想,宋云問道:“倘若我拒絕大梁的好意,貴方會出兵討伐么?”
“會。”鄭習點點頭說道。
“會是何人帶兵出征?魏公子潤?”宋云問道。
“應該不是。”鄭習搖了搖頭說道:“據稱肅王殿下即將成婚,婚期多半就在九月、十月前后,應該無暇出征。”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宋云,語氣古怪地說道:“終歸,貴軍,怕是還不需肅王殿下親自出馬。”
盡管這話有些看不起宋云與北亳軍的嫌疑,但宋云非但沒有動怒,反而松了口氣。
他拱了拱手說道:“抱歉,鄭習大人,令你白跑一趟了。”
鄭習點點頭,看著宋云欲言又止,最終嘆息著離開了。
看著鄭習離去的背影,宋云思忖了片刻,招來親衛,吩咐道:“派人前往睢陽,告訴那桓虎,別癡心妄想取代南宮垚,大梁不會同意的。……若他有意割據睢陽,就來與我面見。”
“是!”
親衛抱拳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