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
在秦軍的主營寨內,剛剛包扎好肩胛處箭傷的上將軍王龁,來到了營中的帥帳,對看似魂不守舍的秦少君抱拳說道:“盧氏的羯戎,亦倒戈了。”
“什么?”秦少君聞言心神一震,下意識地問道:“為何?前幾日雙方不是已達成停戰……”
剛說到這,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為什么?還有什么為什么,無非就是因為他們秦軍如今已徹底劣勢而已。
“是急著討好勝者一方么?”秦少君露出了凄慘的笑容,喃喃說道:“還是說,是來自勝者一方的脅迫呢?”
他更傾向于前一種猜測,因為前一種猜測,只代表著三川羯戎是欺軟怕硬的貨色,而后一種猜測,意味著那位魏國的肅王殿下明擺著要將他們這支秦軍盡數葬送在這里。
“早知如此,當初在華山那座廢棄的崗樓,就算拼死也要殺了他……哪怕與他同歸于盡。”
秦少君黯然地喃喃道。
聽聞此言,站在帳內的護衛長彭重微微皺了皺眉,低聲勸道:“少君……”
秦少君擺了擺手,隨即搖頭說道:“我沒事。……事實上,那才是姬潤理所應當的判斷。魏公子姬潤,真是一位出色的統帥啊……”說罷,他轉頭對王龁說道:“王龁將軍,準備全軍撤離吧。”
王龁聞言沉默了片刻,隨即語氣低沉地說道:“此事我已做好安排,不過看魏軍的樣子,他們并不打算坐視我軍撤離……因此我決定今日黃昏之后,留下戈盾兵斷后,其余軍隊,全速撤回國內……”
秦少君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倒不是說戈盾兵的負重大,移動不變,事實上,只要戈盾兵將他們那沉重的巨盾丟棄,他們身上的輕甲,并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撤離。
問題在于,戈盾兵是秦軍中唯一有資格能與魏軍拼殺的近程兵種,當然,也僅僅只是有資格而已。
可話說回來,倘若不留下戈盾兵斷后,或者說得難聽點將這支兵種作為棄子吸引魏軍,魏軍的中堅主力,那些可怕的刀盾兵,就會對整個秦人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就算是秦人,面對那種熟練使用一刀一盾,且全身上下全副武裝的重甲步兵,也會感到絕望。
除了缺乏遠程打擊手段外,魏國刀盾兵這種重甲步兵,可攻可守,幾乎不存在弱點。
更有甚至,倘若讓魏國刀盾兵與魏國弩兵協同作戰,兩者的殺傷力那遠遠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概念。
簡直就是無可匹敵!
若再加上那些移動緩慢但堅不可摧的龜甲戰車,秦少君實在想不出,天底下究竟有誰能夠戰勝如此強大的魏軍。
“能否想辦法送一份信給姬潤。”秦少君輕吐一口氣,轉頭對護衛長彭重說道。
彭重點了點頭,說道:“我愿意去,相信那位肅王也不至于為難我。只是……以什么名義呢?”
頓了頓,他不等秦少君開口,便繼續說道:“少君,在我看來,想叫魏軍允許我軍撤退,就必須答應一個條件,而這個條件,是絕對不能答應的。”
“……”秦少君張了張嘴,隨即喃喃說道:“放棄進攻三川與河東……”
“正是。”彭重點了點頭,隨即正色說道:“就如少君您的老師衛鞅大人所言,些許戰事的失利,無損我大秦的強盛,但若是放棄對外征戰,我大秦就難以保住如今的強勢,再者,國內那些原本就對衛鞅大人不滿的王侯,亦會趁機對付衛鞅大人……可若是拒絕這個條件,相信那位肅王也絕不會同意少君的請求。”
聽聞此言,秦少君緩緩仰起頭,徐徐吐了口氣。
魏國的那位肅王姬潤,確實與他有不清不楚的朋友交情不佳,但經過今日秦魏函谷戰事,秦少君已清楚地認識到,他那位朋友是公私分明的性格,或者干脆說,他倆之間的那份交情,根本及不上后者作為一名魏人、作為魏王之子的責任。
不出意外的話,那位“朋友”,多半是打算著將他們僅剩的近十萬秦軍也留在三川郡境內,通過這場戰爭讓秦國驚懼。
倘若他秦少君顧念麾下近十萬將士的性命,此刻就應該做出鄭重的承諾,承認戰敗,并做出承諾日后不再侵犯魏國的三川郡與河東郡。
若是如此的話,相信那位“朋友”會網開一面。
可關鍵就在于,一旦他秦少君做出這樣的承諾,日后他秦國就不好再對三川郡與河東郡發動攻擊,不好在對外擴張,如此一來,秦國內部的矛盾就會激化。
要知道,秦國內部的贏姓王侯,對于非贏姓的人步入秦王宮很是不滿,覺得衛鞅等人的改革派,奪取了一些本屬于他們贏姓一族的權利。
目前兩者的矛盾并未激化,那是因為衛鞅所提出的種種改革,使秦國呈現出瘋狂對外擴張的勢頭,通過戰爭使秦國獲取了極大的利益,就比如剛剛得到的整個隴西。
看在那塊新土地的份上,秦國國內那些贏姓一族,甚至還虛偽地贊揚過衛鞅,將衛鞅推上了名仕的位置,而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秦國對外擴張的戰爭,使嬴姓一族得到了莫大的利益。
但是,一旦秦國被迫結束對外擴張,軍功爵制首當其中會遭到影響,國內那些仍寄希望于戰爭來改變自己地位的秦人,會形成怨念,而無法再通過戰爭得到利益的贏姓一族中的某些人,也會再次將矛頭對準衛鞅,攻擊衛鞅的種種改革制度,誰讓這個改革制度,使嬴姓一族的利益受到了一定的損失呢。
換而言之,秦國是絕對不能停止對外擴張的,哪怕此地的近十萬秦軍全部葬身在這里。
秦少君很清楚這個道理,甚至于他也明白,此刻營內近十萬秦軍士卒的生死,不及整個秦國的命運來得重要,可問題是,那怎么說也是近十萬活生生的性命啊……
他有心想去懇求對面那位“朋友”,但是他知道,正如護衛長彭重所言,那位“朋友”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他秦少君有自己的立場,對面那位魏公子姬潤,也同樣有他的立場。
“就按照……王龁將軍的意思辦吧。”
半響后,秦少君嘆了口氣,喃喃說道。
“是!”
王龁躬身告退。
望著王龁離去的背影,秦少君將目光投向面前案幾上的幾把弩。
那不是秦弩,而是魏弩,是秦兵堆砌性命殺死了幾名魏軍的弩兵而搶奪回來的。
走上前去,秦少君將其中一柄魏弩拿起,小心翼翼地端詳著。
經過這場仗,他總算是明白了秦軍與魏軍的差距。
比如魏軍刀盾兵那些重甲步兵,他們身上的重甲簡直讓秦軍的弩兵與步兵感到絕望。
但是最讓秦少君印象深刻的,還是魏國的弩。
連弩、機關弩匣,以及弩兵手中的強弩,不可否認在這場戰爭中,魏弩的作用舉足輕重,正是它的存在,使得秦軍被魏軍徹底壓制,哪怕人數多過幾倍,也無法對魏軍造成多少威脅。
“彭重,撤離的時候,小心保管這些魏弩,將它們帶回大秦,讓我大秦的工匠好生捉摸。終日一日,我大秦會向魏軍討回這筆血債的。”秦少君看似平靜地護衛長彭重說道。
“……是,少君。”
看了一眼故作平靜的秦少君,彭重低聲應道。
當日黃昏之后,起初還在死守營寨的秦隊,忽然放棄了防守,迅速向西北撤離。
只可惜,趙弘潤早已料到秦軍打算,讓一部分鄢陵軍繼續攻打秦營,帶著商水軍、川北騎兵追擊落跑的秦軍。
期間,羷、羯、羚三大羯族部落的大族長們,亦紛紛派出本部落的戰士,對秦軍窮追猛打。
近十萬秦兵,從盧氏東部的草原上逃離,一部分從枯縱山逃向華山,一部分則向武山逃竄。
然而無論他們從哪條路逃離,皆遭到了川北騎兵與羯族騎兵的追擊,以至于沿途上,秦軍士卒的尸體鋪滿了整條撤離的道路,遍地尸骸。
這一場追擊戰,從當日的黃昏后一直持續到次日凌晨。
待等次日,也就是三月初九的初陽冉冉升起,當仍無幾分溫暖陽光再次籠罩整片三川草原時,此番進攻三川郡的二十余萬秦兵,幾乎有近二十萬人永遠地留在了這片草原。
從函谷到盧氏,秦軍士卒的尸骸遍布整片草原,這里的土壤皆被鮮血所染紅,讓負責清理戰場的羯族人心中戰栗。
三月初八至三月初九,三萬魏軍、近萬川雒騎兵以及五萬川北騎兵,再加上陸續加入這場戰役的羯部落、羷部落、羚部落的戰士們,用僅僅一日工夫,幾乎殺盡二十余萬秦兵,將敵人的尸體鋪滿這一帶的草原,只剩下寥寥兩三萬人,仍在逃離這片草地的途中。
因此,這場秦魏三川戰役,又稱之為一日戰役。
三月初十至三月十五,魏軍收復武山、上雒、華陽,將戰線推至秦川交界的秦嶺。
三月下旬,魏軍穿過秦嶺,圍住秦縣藍田,圍而不攻整整三日,讓藍田縣的秦人膽戰心驚。
而三日之后,魏軍則悄然撤離。
離開前,他們在秦嶺上,插滿了魏字的旗幟。
秦魏三川戰役,秦國慘敗,二十余萬兵力幾近全軍覆沒,而魏方的兵力損失,哪怕加上羯族騎兵,傷亡也不過萬人。
這個懸殊的差距,讓秦國國內出現了一定的恐慌。
而魏軍屠盡二十余萬秦兵,并且隨后率軍到藍田縣做出圍城的威脅舉動,亦使得河東郡的秦軍收斂了兵線,在幾日后,徐徐退出了河東郡。
不得不說,秦國東進擴張的兇猛勢頭,被三川戰役的慘敗所遏制。
哪怕只是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