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天色已晚,周遭昏暗一片,景物依稀可見,但山中并無平靜,各種鳥獸嘰嘰喳喳叫喚,山路連通密林,密林深處走出一人來。
葉天擦擦額頭汗珠,坐在路邊小歇,渾身穿著大褲衩,扛著干癟的輪胎,背上掛著塑料袋,奇異打扮,放在二十一世紀,定會被認作為拾荒者,不過放在1980年代特區,小孩都知道他要干啥。
沿著草泥小路,一步步走到珠江岸邊,葉天眺望南岸,恨不得立即飛過去,幾里外就是繁華奢靡、一個月可以賺一千多塊的大香港。
當然一個月賺一千塊不是葉天目標。
將事先準備的姜湯喝了大半,又啃了半個窩窩頭,戀戀回首,葉天心情無限復雜。
“這就要走了。”
珠江作為泳場的盛況:成百上千市民在一泓江水中強身健體,口號喊得分外響亮,其背后的真正意圖大家都心照不宣:為了隨時可能發生的遠行——偷渡邊防線,逃亡到香港。
偷渡方式可謂五花八門,有的農民借口去割草,劃著一只小船便偷渡到香港去了,相比之下,生產隊干部似乎更心疼偷渡客劃走的那條小船。
莫名其妙到這個時代好一陣子了,葉天依舊不太習慣這里的日常生活,從早到晚除了稀粥就是窩窩頭,鈔票也少的可憐,從他恢復意識以來,一共用了五塊七毛錢,一分一分掰開花。
至于為什么要去香港,那是最近發生太多太多的事,奶奶過世,村長霸占田地,本該和他結婚的女孩嫁給了別人,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逼迫葉天逃離這個地方。
“他們叫我督卒,可我葉天一定會回來的!”
當地人人把從水路偷渡逃港稱作“督卒”,借用下象棋術語,取其“有去無回”之義,葉天知道,內地越來越好,遲早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平頭百姓香港有兩種方法,一是偷渡,另一種辦法是從正規渠道辦理通行證,跨過分界管理處。
無錢無權無勢的葉天只好選擇偷渡,有危險也很簡單。
偷渡,也被叫做逃港者,按方式可分走路、泅渡、坐船3種,按路線,則有東線、中線、西線之別,劃分細致,分工明確。
而逃港者通常會選擇泅渡,即從蛇口、紅樹林一帶出發,游過海灣,到達香港新界西北部元朗,這條路線很多前輩都試過,高峰時期,每天都要數千人慕名而來,比游泳大賽還熱鬧。
一直在岸邊等到天黑,月光照亮湖面,四周靜寂無人,檢查身上物件,慢慢下水,水面波紋泛泛,奮力游了十幾分鐘,葉天漸感疲憊。
“下定決心,排除萬難,爭取到岸……”不停鼓勵自己堅持,現在距離對岸還遠,巡查人員隨時都有可能發現,又游了十數分鐘,精疲力竭,葉天仰頭浮在水面上,將肩上輪胎放平,小心吹氣,沒一會功夫,湖面上就多了一個‘游泳圈’。
要順利游到香港,除了最佳下水地點外,還需要更多技巧,據一些偷渡失敗的前輩講,準備充分的人在偷渡時,會帶上一個小型的充氣救生圈之類的可供漂浮的物體,但并不是一下水就用,因為那樣會影響速度,也容易被發現,相反,他們會將這些充氣物腔內的空氣放掉,折疊好帶下水,等到游到中途累了時,拿出來吹上氣漂浮水上稍作休息。
葉天活學活用,找不到救生圈,便把村長新買的摩托車輪給卸了,這位村長并不是什么好鳥,村里作威作福就罷了,聽說上面搞新區,硬是強行把村中閑地兼并大半,其中也包括葉家。
趴在游泳圈上面,喝了口姜湯,身體暖和許多,休息好之后,葉天將輪胎氣體放出,繼續劃水,如此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隱隱看到對岸燈光,精神大震,再次對著輪胎吹氣,停在原地休息,計劃一鼓作氣游到香港。
皎潔的月光照亮水面,葉天盯著前方不遠處,心情突然變糟,周圍興起一圈圈水紋逐漸散開,偏偏有一波很不和諧的水紋向他這個方向推過,順著水紋起源望去,葉天心下明白,有什么東西正向他靠近。
魚?鯊魚?或是別的什么東西?
葉天拳頭捏緊,心跳加速,千萬不要是鯊魚,身體再強悍,碰到鯊魚,也絕對十死無生,況且他現在并無多少氣力。
黑影逐漸接近,距離葉天不足一米時候,水面忽然劇烈晃動,水下有團黑影在慢慢上浮,葉天來不及細想,照著黑圈就是一拳,水面沉寂片刻,一個腦袋突然從水下冒出來。
“喂,同志你下手太狠了吧,俺又不是鯊魚!”
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從水下跳出來,恐懼盡去的同時,葉天也忍不住爆句粗口,罵道:“人嚇人嚇死人!你怎么從水里冒出來!”
“開個玩笑嘛。”
來人哈哈笑了笑,解釋道:“剛才閉氣了,要不是你一拳把我打醒,今天就見閻王去了,同志,你也去香港?”
“你說呢,月黑風高,難道我跑海里來是為了鍛煉身體?”
“哈哈,同志你真幽默,我叫李愛軍,相識即是有緣,不介意把你那個借我挺一下吧?”李愛軍將脖子上纏的小圈圈都扯在手里,炫耀道:“同志,你知道這是啥不?香港很流行的,聽說戴上了,就不能生孩子,為了去香港花花社會,俺也豁出去了。”
“你想多了。”
葉天無語,怎么碰到個棒錐,將輪胎讓給對方,道:“你慢慢歇吧,岸邊就在眼前,我先過去了。”
“喂,同志等等,咱們一起啊,對了,我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李建軍劃水,片刻之后就追上了葉天,雙臂扶著輪胎,后退蹬水,速度竟然不慢,想來身體素質不是一般的好。
同志?
葉天抿了抿嘴,老是聽對方熱情說出這兩個字,心里總是別扭,游泳時說話是大忌,偏偏這李愛軍還是個話嘮,見葉天不答,說話越發起勁。
“叔叔讓俺改個名字,你說俺叫什么名字好?”
“俺已經想好了,叫李本忠,嘿嘿,本性忠義的意思。”
李本忠?李不忠還差不多,葉天繼續劃水。
“同志,你放心,俺叔就在對岸,你還不知道吧,俺叔可混出名堂了,手底下好幾百人,到了那邊,你就跟著俺混,看在這氣圈的份上,俺不會虧待你的,每個月開你三十塊嗯,五十塊工錢,咋樣,俺大方吧。”
“同志,你怎么不說話?”
葉天一臉黑線,扶著輪胎道:“本忠兄弟,麻煩你不要再同志長同志短了,我不是同志。”
“說的也對,聽俺叔說,香港那邊不流行同志,奶奶的,到底是資本主義社會,多好的稱呼,他們怎么就不喜歡呢?”
“嘩啦……嘩啦……”
兩個偷渡客賣力劃水,皎潔的月光下,依稀看到海岸線,距離岸邊不足百米時候,突然間,閃出無數大燈,亮光刺眼,葉天瞬間心灰意冷。
“麻蛋,什么世道,香港警察沒事做了嗎,大半夜的到岸邊埋伏。”
不怪乎葉天這樣想,如今場景像極了電影里警察捉人的情節,就像《無間道》,月黑風高,海灘交易,警察周邊埋伏,唯一區別就是沒有警笛聲。
“阿軍,是你嗎!”
“叔叔!”
李愛軍興奮的跳起來,噗咚一聲,又掉進海里,喝了好幾口海水,葉天覺得事情有轉機,不動聲色幫他站起來。
“不是警察!”
到了岸邊,葉天看見廬山真面目,原來是十幾輛汽車同時開啟遠光燈,就這陣勢那他給唬住了。
這幫黑社會真會玩,偷渡也擺這么大排場。
上岸后,葉天第一時間脫了身上褲衩,穿了件白色背心,滿是破洞的牛仔褲,一雙拖鞋,形象看起來有點非主流。
“叔叔,你想死俺了,俺娘讓俺問,爹是怎么死的……”
“唉,他奶奶的,交易時有人偷襲,被車撞死的。”
“俺要報仇!”
“唉,仇家勢大,阿軍,你先安心在香港住下再說。”
李愛軍拉著一位禿頂中年男子敘舊,看到葉天向外走,喊道:“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葉天!”
禿頂男問道:“他是誰啊,這么叼?”
“俺兄弟。”
“那算了。”
禿頂摸著下巴,他還打算收葉天做小弟,剛偷渡來的人蛇膽子都很大,他這邊好幾次交易,都是交給人蛇完成的。
李愛軍朝葉天背影揮了揮手,心里還在想,難道自己開的工錢少了?
“叔,你帶錢了嗎?”
“臭小子,你要錢干什么?”
“給俺兄弟啊,他救了俺的命!”
禿頂男被侄子逗笑了,嘲笑道:“阿軍,你要記住,做人不能太實在,你是我侄子,我的事業遲早要傳給你,你這樣怎樣當老大,你和他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不要太當真!”
“叔!”
“好!重情重義,我喜歡!”禿頂男拉過身邊一個小弟,從對方口袋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港幣,笑道:“這里有500,咦,是100,給他應急。”
李愛軍見叔叔將500的鈔票裝進自己口袋,有些不高興,拿著100港幣急急忙忙追上葉天。
“葉同志!”
“什么事?”
葉天不情愿轉身,說實話,他不想和社團分子扯上關系,香港社團是真正的黑社會團體,看古惑仔就知道,不是國內小打小鬧,動輒砍殺,連家人都不放過。
李愛軍道:“你身上沒有錢吧,這是100……”
眼前鈔票,葉天深感意外,這錢他不能收,而且來香港之前,他把家里所有人民幣都兌換成港幣,足足有兩千港幣。
“不用,我身上有港幣。”
“行,你有事來找我,聽叔叔說,我以后住在新界!”李愛軍點頭,將鈔票收起來,葉天瀟灑性子很吸引他,連書都沒讀過的他,就是粗人一個,實在學不來。
車隊在泥路邊停下來,禿頂男頭部伸出窗外,大大咧咧道:“兩個大男人聊個屁啊,趕快上車,這荒郊野嶺,走到天亮也走不出去!”
葉天猶豫一下,跟著李愛軍上車,來香港并不是毫無目的,葉天有親戚可以投靠,一個富豪,這也是葉天決心來香港的原因之一。
車上,禿頂男又起了收葉天當小弟的心思,引誘道:“天仔,你來香港有住的地方沒有?”
葉天笑道:“我叔公在香港做生意,奶奶臨終之前,讓我投奔他。”
禿頂男微微失望,隨口問道:“你叔公叫什么,香港屁大點地方,或許我還認識。”
葉天淡淡道:“邱得根!”
“邱得根?”禿頂男皺著眉頭,這個名字還真有點熟悉。
李愛軍疑惑道:“你姓葉,怎么你叔公姓邱?”
葉天道:“爸爸是入贅,我隨母姓。”
“想起來了!”禿頂男拍著大腿,怪不得他覺得邱得根三個字很熟悉,這不就是遠東銀行老板,香港有名的富豪,最近幾年事業越發興旺,財富超過百億。
李愛華問道:“叔,你想起什么了?”
禿頂男眼睛精光閃爍,回頭盯著葉天,虎著臉問:“你叔公真的叫邱得根?”
葉天心中一動,這禿頭不會是想綁架我勒索贖金吧!
“邱得耕,耕地的耕,聽奶奶說,他是賣魚的。”
禿頂男很失望,道:“你叔公在香港,你怎么知道他是賣魚的?”
葉天道:“家書啊,每隔幾個月,叔公都會朝家里寄信。”
“我就說嘛,一個窮小子怎么會跟富豪是親戚。”禿頂男搖了搖頭,轉過身去,連收葉天當小弟的心思都沒有了。
“阿山,前面路口停車!”
“是,b哥。”
李愛軍問道:“葉同志,你叔公住在哪里,讓叔開車送你?”
“觀塘。”前世來過香港幾次,對這里區域劃分,葉天很清楚,故意說了個與新界相反的地方。
禿頂男皺眉道:“觀塘和我們不同路,天仔就就在前面下車,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坐車到九龍,然后乘地鐵直接到觀塘!”
葉天點頭答應,他巴不得趕快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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