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馬圈邊的校場上。
賈環正坐在地上歇息,端著一碗參骨湯,一口一口的啜飲著。
一身的鳥毛,也不讓別人替他揪掉,看著有些好笑。
韓大幾人圍坐在一圈兒,看著賈環的眼神有些激動,興奮。
方才,賈環竟然能與他們交手了!
盡管沒有以前那樣犀利,可以一挑三。
可是憑借著聲音辨位,賈環居然能夠與他們一對一的打個不相上下。
烏遠還說,賈環如今只是剛入門徑,連小成都算不上。
什么時候,賈環身上一根鳥毛都不沾的時候,才算得上小成……
然而到那個時候,賈環基本上就能與正常人無異了。
如今盡管眼睛還是盲著,可不管怎么說,總算有了能“看到”的希望,眾人無不為他感到高興。
賈環自己的心情看起來也不錯,喝參骨湯時,面色略帶著微笑。
忽地,他側了側臉,似乎是在傾聽……
然后臉上的笑容變大,賈環對韓大道:“奔哥他們來了。”
韓大聞言,轉頭朝入口處看去,就看到牛奔、溫博、秦風三人個個身著勁裝武服,大步走來。
諸葛道、蘇葉、涂成等人也來了。
賈環與韓家兄弟幾人起身相迎,不過牛奔卻連連擺手,不耐煩道:“坐坐坐,起哪門子身……那誰,李萬機,再準備一鍋湯,多下點骨頭棒子,家里亂糟糟的,沒吃飽。”
溫博也是如此,抱怨道:“我家也是,府上家將親兵們忙了一夜,問他們忙啥也不說……”
秦風哼了聲,道:“還能忙什么?忙備戰唄。
扎薩克圖雖然離都中幾千里遠,騎快馬到這都得一個月,可是也不能不早點防備。
長城軍團自從方家接手后,里面的老人差不多都換了一茬。
雖然也打過不少硬仗大仗,可這種級別的軍團大戰,他們能不能經得起還真不好說。
牛大人和溫大人自然不會把希望寄托在一支他們不放心的軍隊身上,提早做準備也是有的。”
聽秦風解釋了一通后,牛奔和溫博兩人瞥了他一眼,一起不屑的嗤笑了聲。
秦風也不惱,笑罵了句,隨手接過仆人送上的粗瓷海碗后,仰頭一飲而盡,而后嘖嘖出聲,覺得痛快。
之前牛奔溫博二人其實已經不怎么搭理他了,也就在賈環在時,偶爾哼哼兩聲應付一下。
可自從他父親秦梁在大明宮光明殿上,一掌重創了欺負賈環的方南天,打的方南天當著滿朝人的面倒退數步,一口鮮血吐出后,牛奔和溫博兩人對他的態度才重新親近了些。
之前秦風心有愧意,又被人孤立,心里真不好受。
好在,如今漸漸變好了……
“諸位哥哥,都吃好了?”
飲盡碗里的湯后,賈環聽周圍的吸溜聲也漸漸止了,便起身,笑問道。
牛奔聞言,嘿了聲,站起身來,用手抹了把嘴后,隨意將碗扔到地上,“啪”的一聲摔個粉碎,他獰笑一聲,道:“環哥兒,你說,咱們今兒怎么收拾那個雜毛小騷韃子去?
真他娘的見了鬼了,主意敢打到咱們兄弟頭上,還敢跑到神京來搶女人!
這騷韃子腦子怕是撞客了,作死作到咱們頭上來了!”
賈環被太后悔親一事,早已在都中上層圈子里傳的沸沸揚揚。
有叫好的,有幸災樂禍的,有慶幸的,但在武勛二代圈子里,更多的卻是出奇的憤怒!
他們與家里大人們的想法不同,牛繼宗等人看的長遠些,不愿賈環日后作難,所以能趁這個機會,斷了這個因果,也不是壞事。
但牛奔等人卻不同,他們不管長遠的日后如何。
日后的事日后再說。
可現在,賈環剛剛為國立下大功回來,甚至還為此付出了一雙眼睛,結果你們翻臉不認人,轉過身來玩兒這一套!悔親?
真真是欺人太甚!
太后那個老糊涂他們奈何不得,忠順王這個小婢養的雜毛他們目前也無能為力。
可那個扎薩克圖來的王八賊羔子,也敢來這套,他們就無法容忍了。
沒說的,恁他!
就連負責出謀劃策的索藍宇,都沒有反對。
他自然能想到,一旦扎薩克圖世子出了事,那扎薩克圖親王穆牯特那里很可能就會出亂子。
可那又如何?
他們是武勛將門,不是宰相。
大秦國力強盛,兵馬之利威加海內。
扎薩克圖若是敢亂,連他們一起滅了就是。
長城軍團若是扛不住,還有霸上大營,還有藍田大營,皆為關中精銳悍卒,兵甲之利,舉世無雙。
況且,喀爾喀也并非只有扎薩克圖一部,而是有三部共分這數千里的草原。
除了扎薩克圖部外,還有車臣部和土謝圖部。
蒙古人最好廝殺內斗,這三部之間也常有紛爭。
若是朝廷肯吐口,允許其他兩部瓜分了扎薩克圖部,不用朝廷動手,扎薩克圖部就得承受滅頂之災。
世情如此,這塞外虜賊,居然也敢放肆!
至于打仗要花多少銀子,要加派多少稅,要耗費多少國力還是國運,卻不是他們考慮的事!
這本也不是將門的責任。
拿不出銀子來,那是你們文臣無能,別把責任推我們武將頭上。
這是武勛將門子弟們的普遍心態……
至于闖出禍來怎么辦?
怕他個鳥!
都是軍中最掌實權的將門子弟,只要沒把天捅破了,忠順王敢咬他們的鳥?
除非太上皇出關,否則,誰敢真拿他們怎么樣?
不過欺負一個騷韃子,欺負了就欺負了,怎么著?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本就是將門本色!
光明殿上,隆正帝冷冷的看著忠順王,而忠順王亦是絲毫不讓的回視著他。
這一對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顯然早已成了生死仇寇!
“群賢?刻石勒碑?流芳千古?”
隆正帝鐵青著臉,冷聲道:“忠順王,你是不是忘了……
朕登基前,也曾做過執掌戶部的皇子。
你是不是把朕當成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了?
一千萬兩銀子……
哼!夠他們借出去庫銀的三成嗎?
近二十年累積下來,他們借出了多少銀子去,忠順王難道不知?”
忠順王淡淡的道:“皇上自然圣明……
只是,皇上也說了,這些銀子是大臣們二十年來陸續借出去的。
若讓他們一朝還盡,顯然太過為難苛待他們。
不若,就再給他們二十年時間,讓他們慢慢還就是。
反正,如今有了這一千多萬兩銀子打底,朝廷一時也不急需銀子。
皇上,若是太上皇在,以他老人家的寬容仁慈,也定然會寬容群臣的……
諸位大臣,能夠在一夜之間,籌措出一千萬兩銀子來,以解國憂,陛下,此等忠心,難道不該嘉獎嗎?”
隆正帝聞言,只覺得怒火焚心,恨不得將如此厚顏廉恥之人給千刀萬剮了。
寄生在國庫上敲骨吸髓的一群蛀蟲,居然還妄想什么刻石勒碑,流芳千古!
若是真照他們的意思做了,隆正帝覺得,他就會成為華夏帝王史上,最屈辱也最惹人恥笑的一帝!
借銀子還借出理來了,他這個追債皇帝,反成了刻薄寡恩之人。
這起子顛倒黑白的混賬行子,早晚有一天,朕要刮了你們!
“忠順王,眾臣虧欠戶部銀錢,如今還上一部分,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若僅因此,便刻石勒碑,豈不成了笑話?
千古后,春秋之上又該如何議論我等大臣?
指鹿為馬嗎?”
文臣當中,陳廷敬忽然邁出一步,皺眉說道。
忠順王見之一怔,他原以為,會是張伯行那個老炮仗出來炸一炸,卻沒想到,竟是陳廷敬這個老實人。
原本準備的對策頓時用不上了,張伯行雖然是大清官,正氣無雙。
可忠順王一脈有的是能言善辯、口才無雙之士,胡攪蠻纏,顛倒黑白的能力超群。
氣也能將張伯行給氣個半死。
可陳廷敬不同。
尤其是之前,陳廷敬為了逼迫賈環退步,說要將家中僅有的兩個未出閣的孫女陪嫁,讓孫子做趕車之仆,讓老婦做陪嫁嬤嬤,共赴扎薩克圖。
沒人會覺得陳廷敬在信口開河,若是李光地說這番話,估計信的人就不多了……
陳廷敬的這番話,不僅震動了兩閣閣臣,也震動了滿朝文武。
對國朝赤膽忠心還有超過此人者嗎?
沒有,誰都不敢認。
這也就給陳廷敬披上了一層近乎不敗的無敵金身。
張伯行是大清官,誰和他對著干,了不起就頂上一頂貪官的名頭。
在這個舉世皆貪的官場中,貪官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惡名聲……
但陳廷敬是大忠臣,國朝無出其右者。
誰和他對著干,誰就是大奸臣!
這個名頭,卻是萬萬要不得的。
做得,也要不得。
面對陳廷敬,忠順王咄咄逼人的氣勢,漸漸消散了。
他看著陳廷敬,而陳廷敬也毫不避讓的對視著他,毫無畏懼。
忠順王頭疼起來,心思急轉,卻還是沒有辦法,只能點點頭,道:“陳大人說的有理,是本王疏忽了。既然如此,刻石勒碑一事就算了,算了……”
陳廷敬這才點點頭,重新站回閣臣行列里,垂下眼簾。
無視滿朝大臣驚疑的眼神……
也沒有看龍椅上,隆正帝又驚又喜的表情。
回想起賈環當日振聾發聵的那一番話后,陳廷敬至今心里都忍不住震動。
他雖然并不完全認同賈環的話,可是那句“您心中若是真有國運……就不該明哲保身到今日才出聲”,還是刺痛了陳廷敬的心。
縱然,他這些年沒有出言幫助隆正帝,并非是為了明哲保身,而是體悟到了太上皇的良苦用心。
可是看著朝局逐漸糜爛成這樣,他還是忍不住自責。
到了今天,見滿朝大臣,都在那里胡言亂語。
陳廷敬便再也站不住了,出言反駁。
黑,終究不能成為白。
錯的,永遠也不能說成是對的。
否則,國將不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