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雅安,劉家村。
這是一處平靜無奇的小山村,幾十戶圍著黃土壩子的民宅湊在一起,就成了一處錯落有致的小村子,已是黃昏,在村外農田里耕作的村民們開始三五成群地牽著牛,扛著鋤頭回歸,一路有說有笑,談著最近村中的趣事,而村里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冒著裊裊的炊煙,一縷一縷地,燒熟的米飯和蔬菜的香氣,隔著好遠就能聞到。
而在這個小山村的一角,一處孤零零的小院子,卻顯得格外地特別,這里的煙囪里并沒有冒出黑煙,紡機的聲音卻是一直沒有斷過,堂屋里,一位看起來足有六十歲,滿臉皺紋,額頭上圍著青布圈巾的老婦,正在一邊用腳踏著一部紡車的腳踏板,一邊拉著紡車上的梭子,與眾不同的是,她只有一只右臂是完好的,左臂那里空空如也,袖子只做到了肩頭,而她就靠著這一只手,慢慢地,有條不紊地紡著紗線,她的動作不快,但很沉穩,沒有一絲地抖動,似乎外面的各種響聲,也完全沒有影響到她。
一個半赤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短褂的漢子和一個荊衩布裙,黑瘦矮小的婦人,手里拿著兩個面餅,走進了這個小院,那漢子說道:“七婆婆,我們給您送飯來了。”
那名被喚為七婆婆的老婦頭都不抬一下,冷冷地說道:“三兒啊,我還不餓,你們早點回去吧。一會兒我自己會有吃的。”
被喚為三兒的那名漢子臉上閃過一絲迷茫。他身邊的那個女人看起來是他的媳婦,笑道:“七婆婆,這個點家家都已經開始吃飯了。我們家都吃完了,看您這里沒有開伙的動靜,才拿了兩張餅過來,您就先吃嘛。”
七婆婆突然抬起了頭,本來昏暗渾濁的老眼里,精光一閃,刺得那婦人有些害怕。后退了小半步,卻只聽七婆婆厲聲道:“我老太婆就是餓死。也不吃你們的剩菜剩飯,都給我滾,今天老太婆不想看到你們!”
三兒連忙擺手道:“七婆婆你誤會了,這兩張餅絕不是什么剩菜剩飯。我們自己還沒動一口呢,一直給您留著的。”
七婆婆冷笑道:“三兒,以為我不知道嗎?這兩個餅就是明天你下地干活時的午飯,你媳婦兒一早就做好了,我老太婆雖然眼睛不太好使了,但鼻子還靈得很,一聞就能聞出味兒來。休想騙我!”
三兒轉過了頭,對婦人厲聲喝道:“怎么回事,真的是中午做剩下來的嗎?”
那婦人臉上閃過一絲愧意:“這飯怎么能頓頓吃完呢。你每天中午下地干活,吃的都是前天中午烙的餅啊。這哪叫什么剩菜剩飯?!”
三兒二話不說,抬手就是一巴掌甩在了那婦人的臉上。打得她一下子摔倒在地,而兩個面餅也掉到了地上,只聽三兒厲聲罵道:“好你個不孝的東西,給七婆婆就吃這種東西!我今天回來的時候不是還有雞吃嗎,為什么不拿新鮮的飯菜過來!現在給我回去,再做一只雞。就著小米飯送過來,聽到沒有?!”
那婦人滿眼都是淚水。哭哭啼啼地撿起了地上的面餅,拍了拍上面的泥土,揣在懷里就往外走,三兒趕走了自己的媳婦之后,跪在了外面,滿臉都是歉意:“七婆婆,都怪我不好,沒教育好我媳婦,回去后我一定狠狠地收拾她,讓她知道什么是尊卑有序!”
七婆婆手里的活兒始終就沒有停,她搖了搖頭,嘆道:“三兒啊,雖然當年是我把你這小子給抱來了這個村子,可是你現在也娶媳婦成家了,我老太婆一個人可以生活,你不能象以前那樣每天還來給我送飯的,有時間多跟你媳婦在一起,沒必要每天下地前和收工后再來給我送吃的。”
三兒連忙急道:“這怎么可以呢,我劉三兒當年只是個給扔在路邊的棄嬰,要不是七婆婆你救了我,我早就死了,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親娘,哪有兒子能不孝順自己親娘的呢!這些年您把我趕出這屋子,要我單過,我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七婆婆啊,是不是您不要三兒了,不把三兒當成您的孩子了,才不愿意和我們一起生活呢?又或者是我那婆娘實在不懂事,伺候不好您老人家?要是她對您不孝,我轉頭回去就休了她!”
七婆婆長嘆一聲:“三兒啊,你多心了,婆婆只是想要一個人清靜罷了,你家里又有媳婦又有娃兒的,太鬧,婆婆已經沒有精力再帶小孩子了,對了,聽說今天村里來了幾個陌生人,是什么情況?”
三兒笑道:“沒進村呢,只是在田頭問了問,是三個外地來的客商,為首的是個壯漢子,帶著兩個隨從,說是路過我們劉家村,要討碗水喝,我就把我的罐子里的水分他們喝了幾碗,喝完后他們就走了。”
七婆婆“哦”了一聲,不動聲色,繼續問道:“這三個人只問了這一句,沒問別的就走了嗎?”
三兒想了想,搖了搖頭:“有一個隨從好像隨口問了句,說村里是不是有個叫劉七娘的,我村里沒這個人,當然就說沒有啦!”
七婆婆腳下的踏板突然停了下來,眼中神芒一閃:“那隨從真的在問劉七娘?”
三兒點了點頭:“是啊,我們這村子里的女人都是外村嫁過來的,本村的女兒也都嫁到外面去,所以根本沒劉七娘這個人嘛,七婆婆,有什么問題嗎?”
七婆婆突然叫了起來:“哼,我看你也是越來越出息了,成天跟外人搭訕,婆婆沒告訴過你外面的沒幾個好人,要你離得遠點嗎?”
三兒低下了頭。象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低聲道:“婆婆,是我的錯。請您責罰。”
七婆婆冷冷地說道:“你回去吧,叫你媳婦也別送菜過來了,今天婆婆不高興了,不想見你們,回去后好好呆著,閉門思過,這幾天我不想見你們。聽到沒有?”
三兒抬起頭,還想要分辨幾句。卻撞上了七婆婆那張枯如樹皮,陰沉著的老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磕了三個頭。轉身離去,七婆婆看著他遠去的身影,面沉如水,她站起了身,把外面院子的院門給合上,然后走回了堂屋里,又關上了兩扇房門,堂屋內的光線變得異常昏暗,她小心翼翼地點起了一盞油燈。坐在了桌邊,跳動的燭光映著她皺紋密布的臉,只聽她緩緩地說道:“既然來了這么久了。何不現身一見呢?!”
堂屋后的窗戶無風自動,突然向上翻轉,外面一陣風吹得這油燈一陣搖晃,幾乎要燈滅,等到燭光重新穩定下來之時,屋里已經多了三個人。全是黑衣蒙面打扮,為首的一人。身材豐盈,黑巾蒙面,一雙眼睛,如秋水一般地水波蕩漾,而站在她身后的兩人,一人壯碩高大,兩道劍眉配合著虎目,炯炯有神,另一人則是身形高挑,藍布包頭,背著一柄長劍,一看即非凡器。
七婆婆的臉色微微一變,嘆道:“想不到老身隱居這里三十多年,還是給你們找到了,罷了,你們都這么厲害,老身絕非對手,動手吧!只是在老身死之前,還請三位亮出萬兒,也好讓老身能死個明白,不至于做個糊涂鬼。”
為首的那名女子把面巾向下一拉,露出了屈彩鳳那張絕美的嬌顏,臉上掛著微笑:“七姨,是我啊,彩鳳。”
劉七娘(七婆婆)睜大了眼睛,一下子站起了身,她不敢相信自己面前的女子正是屈彩鳳,拿著那只僅存的手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再睜開一看,才發現屈彩鳳正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她的鼻子開始抽泣,激動地說道:“少寨主,真的,真的是你嗎?”
屈彩鳳也是眼中熱淚盈眶,抓住了劉七娘的那只獨手,說道:“七姨,是我,這些年一直沒來看您老人家,是我的不是。”
劉七娘的淚光閃閃:“聽說幾年前總舵被毀,少寨主也不知所蹤,我劉七娘就一直悔恨不已,為什么沒有去共赴寨難,當年老寨主對我們天高地厚之恩,我卻沒能與巫山派共存亡,這些年我一直活得象行尸走肉一樣,今天看到了少寨主,這才讓我的心有了一絲地安慰。對了!少寨主,你今天怎么來找我了?是要重組巫山派,向害我們的狗賊復仇嗎?”
屈彩鳳微微一笑:“這事暫時從長計議,七姨,你人在這個偏遠的山村,又是怎么會知道江湖上的事的?”
劉七娘微微一笑:“老婆子我雖然斷了一只手,不能再追隨老寨主了,但眼還沒瞎,耳朵也沒聾,每三個月我都會到雅安城里賣一些紡的布,順便也會打聽一些江湖上的消息,只是這川南本就偏僻,武林人士也少,傳過來的消息很多都是幾個月,甚至一年前的事了,若不是老寨主嚴令我不許離開雅安地區,我早就想離開這里,到別的地方打聽少寨主的下落了!”
屈彩鳳點了點頭,回頭指著已經拉下面巾,露出本來面目的李滄行和沐蘭湘,說道:“這位是以前武當派的大師兄李滄行,也就是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錦衣衛天狼,是我屈彩鳳的救命恩人和最好的朋友,上次巫山派被滅,若不是李大俠舍命相救,我早就死了。”
劉七娘對著李滄行幾乎就要下跪,被李滄行連忙托住:“劉前輩,使不得,彩鳳也救過我,朋友間就應該互相幫助的。”
劉七娘搖了搖頭:“不,李大俠,你救了少寨主的事情,江湖上早就傳遍了,你是我們整個巫山派的大救星,我老婆子理當向你行禮的。”
李滄行嘆了口氣:“算了,劉前輩,當年就是因為我的自以為是,中了歹人的奸計,沒有救下整個巫山派,最后只是帶著彩鳳殺了出來,直到今天,我還經常夢到巫山派的那些人,這都是我的錯啊。”說到這里,想到當年巫山派毀滅時的慘狀,李滄行自己也不禁淚光閃閃,一邊的沐蘭湘看到他這樣子,芳心一痛,伸出纖纖素手,搭在了李滄行的胳膊上,以示安慰。
劉七娘看著沐蘭湘,也不待屈彩鳳介紹,便說道:“這位想必就是武當派的兩儀仙子沐女俠了吧。多年不見,還是這么美麗動人。”
沐蘭湘微微一笑,拱手還禮道:“見過劉前輩。”
屈彩鳳笑道:“沐女俠也是我的好朋友了,現在我們巫山派已經解除了跟伏魔盟的誤會,當年師父的死,現在我們也查到,只怕是一個叫萬蠱門主的奸人下手,在師父身上下了金蠶邪蠱,想要控制師父,師父寧死不從,才會命喪在小人之手,后面多年我們也被嚴世藩所利用,被它驅使,想來真是慚愧得很,都是我領導無方,才苦了眾家兄弟姐妹。”
劉七娘咬牙切齒地說道:“少寨主,這個仇一定要報,那個什么萬蠱門主,老身當年好像隱約地聽過,就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屈彩鳳雙眼一亮,連忙追問道:“七姨,你是在什么時候聽說過這萬蠱門的?”
劉七娘仔細地想了想,眼中仍然是一片迷茫:“時間太久了,真的記不太清楚,就是什么時候聽老寨主提過這么一句,是什么時候來著的?”
李滄行突然開口道:“劉前輩,可是你當年跟著林寨主去云南護送楊慎大人時候的事情?”
劉七娘猛地一拍大腿:“對啊,就是那次的事情,李大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滄行與屈彩鳳對視一眼,屈彩鳳秀眉一皺:“七姨,今天我們來找您,就是想弄清楚當年師父在云南的事情的,這很重要,有可能直接關系到師父的仇人,您是現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跟著師父從云南回來的當事人了,劉叔叔和張叔叔都已經走了,只有你還活著,所以我希望您能詳細地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