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冊詔書上,安娜的指印恰好摁在了幾個文字上,有的是橫著的,有的是斜著的,而將被印泥覆蓋這些字母拼在一起,便可以連綴為一句完整的話,一句完整的意思,一個瘋狂的賭博和決心。
“薩拉布瑞亞。”
“耶誕節前。”
“我不要這段婚姻。”
而在留給父親的副本里,安娜也按照這種模式留下了隱語,她也希望父親能夠明白看到,
“愿父親的子女如星辰,擁有仇敵的城門。”
“但對不起,女兒離去了。”
誰都不清楚,在孤零零的斗室當中,那些無人的夜晚,安娜是如何在痛苦和猶豫里度過的,她將這些信息給送出來,但是又無法確定高文是否能收得到。那天高文前來拜謁父親,接受父親的正式冊封,并且許諾和黛朵的婚姻,她當時幾乎是崩潰的,而隨后高文對她所說的,“以后也務必相信我”這話,又讓她燃起了斗志。
忽然,安娜在引水渠槽道之上,晃動了幾下身軀,手隨后死死抓住了邊沿,在她的眼前,猛然有個下降的區間,夾在了山谷間,在身后,安娜聽到了斷斷續續,來自米哈伊爾的呼喊,“來不及猶豫了!”安娜如此想著,接著躺在了冰冷徹骨的雪上,順著槽道,死死穩住身軀,不讓自己翻出去,便徑自滑了下去!
當年,這條引水渠,也曾是攻陷君士坦丁堡的“暗道”:還是在希拉克略王朝時期,那個查士丁尼二世懷著被逐出都城失去皇座的憤恨,就是從這里爬回了都城里來,逆襲成功的。今日,它卻成了安娜逃脫的道路。這個小鹿般嬌弱的新娘,此刻卻如同出膛的炮彈般(如果這個時代,人們還能理解此比擬的話),帶著摩擦飛出的冰屑。滑下了長達一百數十尺長的槽道,等待她重新扶著石壁站起來后,整個后背都濕透了,美麗的禮服也劃破了幾道口子。但公主不敢有絲毫耽擱,她堅強地順著梯道,爬到了隆起山阜上的蓄水池高塔上,在那里陽光依舊普照,她站了起來。看到了下面薩拉布瑞亞已經荒蕪的原野,波光粼粼而彎曲的河流,正沖開著積雪,朝著金角灣灌入,在南側是巖石聳峙的萊切斯河谷,被厚實巍峨的城墻包圍著,與城內的主干河相連接,而后就是東一塊西一塊茂密的黑色森林。
“公主殿下!”安娜驚悸地回頭:米哈伊爾與另外兩位侍衛的身影,邊喊邊爬動著,已經出現在她的視野當中。再過一分,最多一分的時間,他們便會到這里來,把自己給牽拉回去,幽暗孤寂的修道院正在等著自己,而后人生的五十年,怕是都要自那里度過了。
供奉著圣母瑪利亞的修道院尖頂,一閃一閃,帶著圣潔神圣的光輝,引水渠像條蟒蛇盤旋在其頂上。下面是整個布拉赫納宮,安娜俯瞰著這一切,想到了三年前,她在那里。因為貪玩,而第一次遇到大蠻子的景象——飛舞的陽光和漂浮著的種籽,那個藍色眼睛的家伙,高高把自己舉起,納罕地看著自己,就像看頭調皮躍上樹枝但下不來的小貓那樣。
“和你相遇。我該是后悔還是不后悔呢?”
安娜又轉過身來看著下面,這處高塔是順著河流與山脈而建的,下面有虹吸管道和提水車,但是若是安娜再從這里滑下,必然會沖入滔滔的河中溺斃。
旁邊是處被積雪覆蓋的陡峭山坡,直通往其下的陸地,也是安娜僅剩的逃生之路,但充滿了危險。事先就在回憶里,將整座皇都平面圖爛熟于心的安娜,迎著凜冽的風,閉上了雙眼,握緊了拳頭,再度喊出了句“圣母啊!”
“長公主!”米哈伊爾伸出手來,他幾乎難以置信,這下可如何向陛下交待,“快,快,趕過去。”
此刻,圣使徒教堂前,涌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都脫下了帽子,互相交談著,等待安娜公主與布雷努斯完成典禮,走上露臺,再向新人表達由衷的祝福。但實情是,布雷努斯納悶地繼續坐在已經停下來的肩輿里,不安地等待著,泰提修斯伴在一側,想起了在進入城門前,守捉官對他所說的,心中也有了微妙的猜想,但他并沒有表示出來,而是心態復雜地合上了眼睛,不聞不問。
所有的武士們,都站在層層大臺階上,默不作聲。
皇宮里,皇帝搖搖晃晃,“現在,朕要追擊高文,就算安娜跑出了薩拉布瑞亞,朕的騎兵也要把他們給追回來。我要把高文給閹割掉,像頭畜生那樣把他關在地牢當中,永遠讓他品嘗黑暗的滋味!”
薩賓娜馬蹄,攪開了白色的雪,像黑色閃電般馱著主人,自處處森林,和建筑的廢墟邊掠過。安娜的決定,高文當然明白,但是那日子因為被宦官們監視,所以兩個人都無法把話語挑明,但眼神高文是絕對絕對可以看得出來的,瘋狂地賭博一把,這就是他現在的心愿。
“高文的馬蹄,在這兒消失了?不,沒消失,只是如此雜亂而難以分辨。”森林邊,一直在追蹤其后的守捉官,也躍下馬來,蹲伏身軀,在雪地上分辨著,接著他把古絲云和騾子擺在身后,自己爬上了塊橫著的巖石,將連枷靠在其旁,取出了弓箭——他看到,一騎正朝著自己而來,那是高文!而馬鞍前面正好坐個帶著斗篷的小個子,難道是......狄奧格尼斯覺得眼前一黑,悲憤難當,當年他的擔憂和警告終于成為了事實,高文果然誘拐了長公主,要自圣阿特金斯門逃往紅手大連隊營地里去,再私奔去小亞細亞嗎?
“就算是帝國的公主殿下,也不可以,為了整個羅馬和陛下的聲譽不受玷污,即便是!”狄奧格尼斯的眼睛都紅了,他把箭搭在了弦上,接著怨毒和仇恨填滿了心胸,而后站起來,對著疾馳而來的馬頭,就飛過去一箭,結果正中那個“小個子”,接著對方翻滾而下,狄奧格尼斯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可,馬背上的那個人,現在才看清楚真面目,是個白皙的突厥人相貌,就是高文的軍仆,狄奧格尼斯認得的,但守捉官想把這一切想清楚已經來不及:木扎非阿丁也閃電般取出弓箭,射來一箭,守捉官側身跳下巖石躲了過去,箭矢掠過他的頭頂,射入了古絲云和騾子邊上的樹干上,嚇得諾曼女人一抖,樹上的雪也被震下,落得她滿頭滿脖子都是,本能感到危險的騾子,也掙脫了她的韁繩,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
狄奧格尼斯轉身拾起了連枷,準備跳上自己的坐騎與對方纏斗——一聲嘶鳴,木扎非阿丁直接提著韁繩,與戰馬跳過了巖石,馬蹄落在雪地上,突厥軍仆的彎刀也劈下來,狄奧格尼斯在地上打了個滾,將連枷抬起,格擋下了木扎非阿丁的劈砍,而后他還分神看了下妻子,又看了下剛才落在雪地上的“小個子”,卻發覺那根本不是個人,而只是面被裹上的盾牌。
分神間,木扎非阿丁的第二刀再度劈下,狄奧格尼斯擋住,隨后撩起連枷的底端銅錘,砸在了這匹馬的腹部,那馬吃痛馱著木扎非阿丁奔了過去。“到底你那的主人,把公主藏在哪里了!”狄奧格尼斯怒吼著,甩出了套索,在背后套住了軍仆的脖子,把他直接給拉下來。
但靈活的木扎非阿丁在半空中,旋轉了個圈,用貼在胳膊上的彎刀,“格拉”聲,絞斷了狄奧格尼斯的套索,如鳥兒落在了雪地上。守捉官舉著連枷,伸過來攻擊他,木扎非阿丁先用彎刀勒住了連枷頭與桿子的結合處,接著在雪地上側著身子滾動,拔出了貼身的匕首,搶入了狄奧格尼斯的懷中就連環刺擊起來。
狄奧格尼斯連連后退,“滾開,突厥的狗,高文的狗!”
“主人的命令,不得放你過去。”軍仆不依不饒。
兩人在雪上來回廝殺,古絲云咬著牙,要前來幫自己丈夫,便從狄奧格尼斯的坐騎褡褳里抽出斧頭,接著發出諾曼式的吼叫,舉起來,奔著突厥軍仆的后背就襲來。
“轟”的一聲,一處原本被積雪壓著的松木,白雪爆裂開來,自其間的樹條里,沖出個事先埋伏的騎士來,白光錯動,帶著聲脆響——古絲云的斧頭被他疾馳而來的劍刃給打飛,“古絲云!”守捉官擔憂地大叫聲,而后這倔強的諾曼女子手腳錯亂地倒退幾步,雖然沒有武器,還蠻狠地叫著,繼續準備朝前沖。
一根已經裝填好的手弩,擎在那騎士的手里,筆直對著她,古絲云本能下便呆在了原地,被鎖定起來,她微微動下,那弩也隨著她抖動了下,“別動女士,我的弩只有一發,你是沒有選擇余地的。”另外手持劍的布蘭姆森,在坐騎上冷冷地說,而后他轉向了那邊,“守捉官,我們畢竟還有過并肩作戰的情誼,別互相為難了。放下你的武器,我不殺你妻子,至于安娜公主現在應該被大公閣下給接走了,她也是很安全的,大公閣下會好好愛護她,不讓公主受任何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