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滿臉委屈地看著林烴。
林烴笑了笑道:“為師口吻有些重了,聽說你治經學還不過半年對吧?”
林延潮趕緊點頭。
林烴道:“不過半年,寫出來的火候已與其他人三四年差不多了。”
“真的嗎?”林延潮一陣激動。
林烴點點頭道:“為師實話實說,你這一篇時文骨架都在,算是有模有樣。但若是拿到明年童試應考,卻還是遠遠不夠的,也就是比從未參加過縣試的童生強上幾分罷了。”
林烴說得是實話,林延潮卻不服氣,若是自己到時候水平還是不夠,大不了將抄書的大殺器放出。反正八股文的題目自己都背下了,考場上押題押對了又不算你作弊,考官一般只會怪自己出題這么容易被考生蒙到了,不會作黜落,只是名次不會太高。
反正蒙到也是本事,說明你刻苦啊,當然也要防止考官出什么截搭題之類的偏題,那么就慘了。
不由林烴指點自己,是為了自己好,林延潮還是虛心地道:“先生,我這不是向你求治學的法子來了?”
林烴反問道:“治學的法子?我問你上一次我贈你的詩記得嗎?”
林延潮當下脫口而出道:“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林烴笑道:“記得就好,治學如推舟,水滿了自然會走,功夫不到入木三分的地步,不過是陸地上推舟。你可知你文章的不足所在?”
林延潮心道別和他打啞謎了,有話直說,當下道:“請先生賜教。”
林烴將卷子鋪在案上道:“從你方才的文章來看,破題兩句尚可,破盡題中之意,在經書你已算是用功到位了,但破題以下,卻盡是虛詞,詞句重疊,都是以往用過的陳詞濫調,我看你平日里文府闈墨沒少背吧。”
林延潮頓時瀑布汗,要不要這么厲害,一眼看穿我的虛實。林延潮只能硬著頭皮道:“先生明見。”
林烴沒有責怪林延潮的意思道:“為師沒說你不對,文府闈墨也是要揣摩的,這些人都是當今八股名家,要和他們學文章框架,法度,不過嘉靖年以前的文章,不少流于詭僻,文章冗長,以艱險之詞,飾淺近之說,用奇僻之字,蓋庸拙之文,放在當時尚可,但眼下已很難算得佳作了。”
“那弟子應如何讓程文的文章,算一篇佳文呢?”
林烴當下吟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于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覆于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
“這就是理,辭,氣三道,我說你破題破的不錯,于理字一道,你將程朱注釋研習的有所小成,算得上切究乎宋儒之說,但你言辭空洞,筆下局面不展,卻是因你只專研于時文的緣故,在辭,氣二道全無根底。”
林延潮聽了點點頭,林烴方才所說,明理,要讀六經程朱注釋,至于辭氣,當取秦漢唐宋,先秦有國語,離騷等,漢賦也是辭藻華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
自己眼下確實只讀了,四書五經程朱注釋。
林延潮道:“先生,這是要師法先秦諸子,博采唐宋大家的文章啊!”
“不錯,你看你背誦時文后,寫出來的文章,都是筆下不勁,機局不暢。你若要想將八股文寫得文才斐然,就要讀古文,古文里法詳筆健,見識廣博,寫出來的文章才能精妙。”
林延潮記起林燎與自己指的兩大書櫥,告訴他說這就是他中秀才前讀的書的事,由此可見明朝讀書人風氣未衰,并非僅僅局限于四書五經之列。
他上一世聽過一個笑話,說的是清朝一個年老的甲榜進士,看見一個少年在讀書。進士問少年,你在讀什么?少年道,史記。
進士問少年,史記是誰寫的啊?少年說太史公。進士又問,太史公是哪一科的進士?少年回答說是漢朝人,沒中過進士。當下老進士將書取來讀了幾句,不屑地道,文章平平,沒什么好讀,浪費什么時間,說完棄書而去。
雖是笑話,但也難怪后世將八股取士罵到這個地步。
但是明朝的讀書人卻不一樣,明朝文風先是推崇三楊的臺閣體。之后前后七子舉起了復古大旗,如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提出了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口號。
而今李攀龍去世后,后七子里里由王世貞,領袖文壇,其地位拿到今天打個比方,好似武俠之金庸,言情之瓊瑤,網文之三少。
當時王世貞火到什么程度,只要他一有文集出,當今儒生就剽竊他文章。天啟年間的才子艾南英就諷刺,后生小子不必讀書,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應酬,頃刻裁割,便可成篇。
王世貞文風即代表了當今明朝士大夫文風取向,同時崇尚復古之風,也潛移默化影響到科舉之上。如嘉靖年以前,讀書人再只專研四書五經,時文范文已是不行了,就算取中,也拿不了好名次。
林烴點點頭道:“你仔細看,嘉靖以后會試取中的程墨,其文章皆有秦漢余韻,你文章理已通順,但缺了辭,氣二道,所以有骨無肉,嚼之干巴巴的,你眼下當師法三代秦漢,博采唐宋文章,只有滿腹經綸,下筆才能錦繡文章。”
林延潮聽了林烴的話,深以為然,當下問道:“那弟子要得辭,氣二道,當以何文章為先?”
這也是當時一個爭論,前后七子,認定文必秦漢,大歷以后的書都不要讀。但很多人不認同,這樣將韓愈,蘇東坡,王安石的文章置于何地。唐宋派是文壇另一流派,著名的有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他們反對前后七子文必秦漢的觀點,認為唐宋文章也有可觀的地方。
林延潮眼下要豎立自己的文風,至少是八股文的辭,氣二道,取法秦漢,還是博采唐宋,這也是一個選擇的方向。
林烴道:“你可先讀八大家文鈔,學六經史漢最得其宗的,莫過于韓歐曾蘇諸名家,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詰屈聱牙,唐宋文章讀起來瑯瑯上口,你先易后難,先讀此書。”
“是。”
說著林烴從書櫥拿了一疊八大家文鈔的書卷給林延潮。林延潮看去這是茅坤所著,儒將茅元儀的祖父,同時他也是唐宋派的堅定一員。
我們今日所熟知唐宋八大家的名聲,卻是因這本八大家文鈔而廣為眾人所知。
林延潮鄭重接過。
林烴當下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自身,勤學苦讀用功,為師是不能幫你的,只有自己下得寒暑苦功才行。”
“讀書必要有大毅力,鍥而不舍之精神。一句不通,不看下句,琢磨透為止。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不可易書易章。若是今年不通,明年再讀,要有水滴石穿之志。有些人讀書如挖井,掘井多,卻沒有水可飲,這樣讀書萬卷也是徒勞,反而不如專研一經,汝當戒之。”
林延潮當下欣然接過。
林烴又道:“你今日回去,先將這八大家文鈔讀兩日,再將經義溫習兩日,經義你有小成,但還不足與下了苦功專研經義的人,論及長短,需用心揣摩,不可放下,假以時日后,必能見效。”
“五日后你再來吾這里,為師替你解惑,并考察你的學問。以后若非為師吩咐,無論刮風下雨,你都依此法讀書,明白了嗎?”
林延潮道:“弟子謹遵師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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