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聽陳行貴這么說,想了下道:“本經一事,我還沒有決定,且容我三思,再答復陳兄。”
陳行貴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點點頭道:“好啊,林兄,到時盡管說一聲就好了。我與幾位好友,正好都是治春秋,起了個春秋社的名頭,社里可是不乏上舍,中舍的弟子,平日各自專研學業,只是在講經的時候,才聚在一起商量研討,有時候還能得到山長親自指點,你可知道山長當年是五經魁,全省舉子,他春秋治得最好。”
林延潮聽了不由有所心動,山長的學問自是他佩服的,也希望能得到他的指導。
林延潮眼下是真確定陳行貴確實是實意的邀請,不過思量后還是道:“真的多謝,陳兄這么看得起我,盛情相邀。我仔細思量后,再答復你。”
陳行貴笑著道:“好的,林兄也不必著急,還有半個月。”
待陳行貴走后,林延潮不由琢磨起來,陳行貴這是怎么回事,向自己示好,這是拉攏自己的意思嗎?” 是陷阱?還是示好?林延潮心道自己一個寒門子弟,似沒什么值得對方陷害的,但示好也不至于吧。
陳行貴走后,林延潮深感常識的匱乏,他竟在五經里選擇何經上,犯了難。
正所謂術業有專攻,漢朝時設五經博士,一經設一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
當時學者多只治一經,兼治兩經已是很少了,當時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稱兼通五經,經學大師馬融都贊他經學上的造詣無人能及,此外兩漢能稱得上兼治五經的人不多。
到了宋明,研習經學的人,越發多了起來。但就算當時大儒,雖敢說兼通五經,但如果教授弟子,也只敢擇一經。
所以林延潮要選本經,最好是春秋,詩經之一,特別是詩經,林燎待自己極厚,自己學詩經,他定會傾囊相授。除此以外其他三經山長和講郎恐怕就沒辦法教自己了。
而林延潮不想治春秋,詩經,他想治尚書。
在上一世時,自己正好看過當世幾位國學大師研究尚書的文章,對于尚書有那么一些,超過這個時代古人的心得和見解。至于其他四經,他是毛都碰不到一點。
還有個原因,冥冥之中,他對尚書有那么一份自己的喜歡。
孔子論六經,曾這么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
大意是,到一國家,看那的風俗,就可知該國的教化。為人溫和柔順、樸實忠厚,即是詩教的成果;通曉遠古之事,是書教的成果;心胸廣闊坦蕩,是樂教的結果;如果是清潔沉靜、洞察細微,是易教的結果;端莊恭敬,是禮教結果;善于辭令和鋪敘,那就是春秋教的結果。
書就是尚書,尚字通上字,意為上古之書,從三代開始記載。朱熹在中庸作序道,儒家圣圣相繼的十六字心傳,就是出自尚書里的大禹謨。
正如孔子所說,讀尚書可疏通知遠。
林延潮決定不著急下結論,還是再多挖點資料。
林延潮先是直接去了書樓,借了一本國朝福州府鄉試題名錄。 這題名錄里,同榜中式者姓名、年齡、籍貫的名冊,也記錄了考生科考時,選用何書為本經。
林延潮將這本題目錄看完,總結了一下,本府內學詩,春秋,易的最多,禮記次之,尚書則是最少。林延潮不由想罵娘,以尚書為本經的學生這么少,說明府內能教尚書的老師也很少啊。
要不要隨波逐流,改換陣地,詩經好像也不錯,孔子不是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大意是詩三百,一句話概括,就是三觀正啊。
春秋也不錯,孔子修春秋,以微言大義,令亂臣賊子懼!
但想來想去,林延潮還是舍不得放棄尚書,但是沒有一位能指點自己,精通尚書的經學老師,也是沒用啊。 算了,還有半個月,才定本經,林延潮想多問問其他人的意見,再決定。 回到號舍后,眾人也多沒有睡覺。 林延潮的成績時高時低,眾人現在也拿林延潮當作奇葩來對待,弄不清楚倒是他的真實力到底如何,是不是作弊。
號舍里,唯有于輕舟與林延潮,那一夜交心后,二人關系不錯。 林延潮乘機向他問起了可以不可以選尚書作本經的事。 于輕舟很是意外反問:“你為何要選尚書啊?”
林延潮毫不猶豫,很無恥地道了三個字:“我喜歡!哈哈!” 于輕舟斥道:“不是喜歡不喜歡,書院弟子,一般只治春秋,詩經,除非你自學成才,或是來書院之前,已是有了其他經師,否則一般不會改治他經的。”
林延潮沒有說話。 于輕舟壓低聲音道:“你怎么這么隨性啊,你上一次月課試了第二,若都是這成績,很有希望從外舍進入中舍,從外課生成為內課生。但若是下個月,你選了尚書為本經,誰來教你治經,那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林延潮當下道:“外課生與內課生,除了多了點銀子又如何,我就不信了,進了中舍,我讀書就會更聰明了,在哪里求學不是一樣。” 于輕舟搖了搖頭道:“你還真是不知規矩,你以為外課生與內課生沒區別,我實話告訴你,書院一百年來,從沒有外課生參加童拭,能考取秀才的先例。”
“外課生不能中秀才?”
于輕舟點點頭道:“很難,一般都是在縣試,府試時就落第了,少有府試中第,就算僥幸府試中第,又怎么能過院試。延潮,你要知道童子試里升補罷黜,要比書院三舍艱難十倍。在書院里你都無法成為內課生,你又怎能指望靠童試時,一朝中式,還是趁早與我一般早點打道回府吧!”
林延潮微微吃驚,于輕舟盤膝坐在床上,以一副前輩的口吻道:“你現在知道艱難了吧,所以朔望課你隨便考考無所謂,但半個月后的月課,一個半月后的季課,對你而言,不容有失,乘著你現在還有進入內舍的希望。”
聽了于輕舟的話,一旁的黃碧友也是湊過來道:“延潮兄,若是你下一次的月課,還是與這次朔望課,一樣排名的話,你就算季課考得再好,也沒有機會進內舍了。”
說到這里,黃碧友得意地道:“早知道,這一次和林兄打賭了,誰輸了,就寫兩千個服字。”
‘那這一次月課,咱們再來比比。‘林延潮蠻認真地道。
黃碧友聞言頓時漲紅了臉,于輕舟道:“黃兄別慫,你這一次可是外舍第八啊。”
“哼,誰與他一般見識。”說完黃碧友拂袖而去。
幾個人聽見了,都是低聲地笑起。
于輕舟看了林延潮那篤定的樣子,心道這小子哪里來的自信。但要黃碧友打賭,他也沒這底氣。
“還是葉兄好啊,置身事外。”余子游笑著道。
葉向高笑了笑,沒有說話,繼續看書。
余子游見葉向高那高傲的樣子,當下以一副前輩的口吻對其余人道:“你們與其爭論這些,還不如多抽點時間讀書,那些中舍,上舍的弟子,是不會等著你們的。”
‘當然葉兄不在此列,你可是進內舍易如反掌啊。‘
對于這個三次考試,皆是第一的妖孽而言,進入內舍簡直毫無難度。在余子游這一番話下,眾人想到就這樣被占去一個名額,都是心底一陣不舒爽。
為什么此人一進外舍就能拿第一,為什么他成績這么好,這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啊,大家都不會喜歡的。
所以余子游這一番話挑撥,還蠻成功的。
葉向高當然聽了出來,當下哼地一聲道:‘余兄,聽聞每次季考后,外舍進入內舍的弟子,也不過一到兩人,如此說來,余兄你就算是外舍第二,運氣不好也無濟于事,我看你才是比其他人,更多努力的好,再說了,你也未必最后能排在外舍第二。‘
余子游怫然道:‘葉向高,你這話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