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林延潮從號舍起床,發覺天已是開始冷了許多,不知不覺他已在書院求學一個月了。
閩地氣候很暖,又是近海,一般這個緯度,除了冬天很少會下雪,不過眼下是小冰河期,入了冬后,氣候還是驟寒了下來,聽同窗說前幾日近郊的山里下了場小雪。
山里下雪,說明氣候已快降到零度了,林延潮起床后又加了一件厚衣,整好衣裳去號舍旁的水缸打了盆水,拿著昨夜泡好的楊柳枝蘸上牙藥揩齒,洗臉水打著臉上是冰涼刺骨的。
冬日晝短夜長,外頭天還蒙蒙亮著,號舍里的同寢已是背上書袋,三三兩兩地朝外舍走去。
林延潮走到外舍前,見了同窗大部分已是穿上了冬衣,而書屋前兩株寒梅已是吐蕊,看來馬上就要迎著寒風綻放了,真不愧是歲寒三友。
這兩株梅樹與外舍同窗們朝夕相伴,眼見要開花,眾同窗們都是駐足在旁。
直到膳夫送來了早點,同窗們這才紛紛回到書屋里。林延潮也是駐足一陣,讓后邁步走進了書屋。
不久林燎到了書屋,直接講論語。
四書里孟子最難,論語地位最高,記載是孔子和他弟子言行。
自五四運動喊起‘打倒孔家店’的口號來,孔子地位在林延潮這一代不少八零后眼底,已是史書上隨便一老頭差不多。但在林延潮現在這時代,孔夫子可是讀書人的精神領袖,尊為至圣先師。
讀論語里最有名即是滿篇,子曰。子是對老師尊稱,論語成書于曾子門人,所以整篇里即孔,曾二人以子稱呼。
林燎講論語前,語氣中對論語極為推崇,告誡子弟:“你們看論語孟子,要熟讀玩味。將圣人言語切己,不可只作一場話說。人只看得二書切己,終身獲益。”
然后林燎又說了自己讀論語心得:“我自七八歲發蒙讀論語,當時已曉文義,但年紀越長,讀之愈久,越覺意味深長。”
接著又聯系之前教的孟子,和論語比較,林燎道:“孔子言語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語句句是事實,汝等要記住。”
林燎這一番話,深入淺出,恰好將讀論語的重要道出,符合書院以讀書育人為主,舉業為末流的精神。
林延潮在下面正襟危坐,知道今日要教論語頭兩篇,林延潮早是溫習過了,在穿越前他就看過南懷瑾的論語別裁,對論語并不陌生,不過當時對于他說,既畏懼古文的生澀,又不肯看滿街披著論語外皮,實在賣心靈雞湯的書,故而選這本國學大師的書來看。
那時他對國學不過稍有興趣,但沒料到穿越后,國學成了他衣食所來。
來書院前,他買過論語注疏,有向老夫子請教過,這一次正好拿來和朱子注的論語章句相互印證。說完好一通話后,林燎才開始教論語第一篇學而。朱子集注里說,稱這一篇是入道之門、積德之基。
林燎在上面講書,林延潮在下面一字不漏的聽著,手里筆頭也是不停。
天氣有些寒,林延潮手有些僵,不時得搓一下手,記講義的速度也是慢了下來,一旁研好了的墨,一會兒就冷凝了,又得再添水化開。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讀書的專注之意,卻絲毫未減。見到這一幕,連一旁其他弟子也不得不佩服林延潮求學的認真。
陳行貴看著林延潮的背影,在那琢磨著。
在外舍里,陳行貴在眾多二代中,算是背景深厚。他家里直系里雖沒有高官,但遠親里有出過都御史,云南巡撫,這樣一地方伯的大人物。到了他父親一代,成了閩浙豪族,作的是海上生意,知道其中底細的,就是知道他家的錢如淌海水似多了。
讀書并不重要,他又不似寒門子弟只有進學一條出路,就算不中秀才,也沒什么。
陳行貴來書院讀書后,他也并不打算真靠讀書進學,是本著廣交朋友的打算,有價值的人就結交,沒價值的,也不拒交,這些人將來都可以是他家里的助力。他不以錢財疏通,但依舊在外舍里人緣極好,很有幾分號召力。
對于林延潮,他一直覺得這少年不同于他人,眼下也是從心底從可以觀察,拉升至可以結交的地步。
到了課末,林延潮將林燎講的學而和為政兩篇,一并背下。論語二十篇,林燎準備用十天來講,然后各用兩天講大學,中庸。
大學之重,不用多提。獨說中庸,中庸乃禮記一篇,為子思所作。
朱子在序論里說,堯傳位給舜時,傳授了‘允執厥中’一言,這句話去過故宮的人,都知道。
舜傳禹時,將四字添為十六字,合起來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堯本一句話已是夠了,舜多添了三句,就讓堯這一句淺顯,讓天下人容易明白。
十六字即理學推崇儒家心傳,先王之學,圣人之教盡在這十六字里。
至于道盡先王之學的,十六字心傳,千百年來已經有無數讀書人嘗試著解釋,但林延潮覺得朱熹說得很到位了。朱熹道,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于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
這句話意思,即在上的圣賢之人雖智慧,而不可失了人性之本,而在下的凡人,雖然凡愚,但是卻不能不以智慧約束自己。慧心與真性情二者夾雜與方寸之間,一時不慎,身居高位的圣賢,會越高越危,微末的凡人,越低越是微小。
林延潮聽林燎講完中庸一書,深感真是獲益匪淺。這樣精辟的話,真是恨不得,每日都能聽見。只是可惜林燎只是講了兩日,否則從中間的體悟會更多。
論語,中庸,大學讀完這是上半月的課程,期間有一件事,就是冬至。
在古代冬至的重要,不亞于歲末。
在過冬至節時,書院弟子還是著實熱鬧了一把。在民間冬至大如年的說法,這一天皇帝要親自舉行郊祭,即祭天,百官要進表朝賀。在百姓家里則是要祭祖,百姓不管有錢沒錢,就算借錢都要過節,置辦祭品。
而書院間,則是拜圣壽,也就是給孔夫子拜壽,釋菜禮于先師。林垠,林燎領著書院弟子們拜祭了先拜孔圣。
孔子是至圣先師,當然要先拜,冬至普通人家祭祖,讀書人祭孔,其隆重之禮不亞于孔誕。
林延潮在祭孔時,不由想起,后來朱熹,以及其弟子以十六字心傳,來宣揚道統,認為道統猶如天道,傳承自有脈絡,圣圣相承。
先王之學,堯傳舜,舜傳禹,禹傳湯,堯舜禹湯是口耳相傳。而數百年之后,先王之學,又有周繼承,湯傳周文王,武王,文,武王傳周公,周公傳孔子,但間隔太久,于是只能以心傳心,類似于走心的說法。
周公后,春秋戰國禮崩樂壞,周天子治統不保,孔子的魯國乃周公封地,孔子承周公的道統應運而出。
這點林延潮剛學的論語很有體會,孔子說過,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大意是周朝文化昌盛,我學周。
又說過,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大意是我老了,好久沒夢見周公了。
孔子拜后,林垠,林燎引得弟子再拜亞圣孟子。
孟子曰,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此言以孔子傳人自居。
孔孟之后儒學所傳何人?
韓愈推崇楊雄,說他可繼儒家道統,可書生們不買賬了。楊雄改仕王莽,此乃失節,三國演義里諸葛亮罵是楊雄是小人之儒。
山長林垠拜完孟子,下面拜得則是周敦頤。周敦頤之學上承孔孟,下啟程朱。
之后是二程,程頤贊其兄程顥,周公歿,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學不傳……蓋自孟子以后,一人而已。
二程拜完拜張載,張載有言,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拜完最后則是朱熹,朱熹有言,自是以來,圣圣相承。
這一條線下來,就是理學推崇的道統,孔孟之道,周、程、張子繼之;周、程、張子之道,朱子又繼之。
拜完諸子時,眾弟子們感受到這莊重氣氛,也不由身心受到了一番陶冶。林延潮走出齋舍,心想這道統說,看起來逼格很高,很能給自己長臉,但總覺得有些抱古人大腿的感覺。
下面弟子以全禮拜先生,同窗互拜,這才算完畢。在沒什么娛樂的古代,過節相當于最大的娛樂了。書院弟子們都是喜洋洋的,沒有每日讀書時的苦悶,顯出了一些年輕人的朝氣。
晚上書院也是置辦宴席,按照習俗,冬至這一天,北人吃混沌,南人吃湯圓,而閩地呢,卻是吃米時,也就是糍。據說吃了米時可以時來運轉,給人添運,對于讀書人來說,也是討好好彩頭,希望朔望課能考個不錯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