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里,余子游臉色有幾分鐵青,內舍的內課生,每月有三錢銀子,這錢對于寒門子弟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錢,但卻不在他的眼底。
家里人費了那么多關系,送他來濂江書院就學,他有個好成績來給家人一個交代,可是縣試落第也就算了,在外舍三年也補不入內舍,著實令他著惱。
外舍內對林延潮大宗師弟子的光環不免議論紛紛,林延潮每日依然故我,記了講義之后,將前幾日的講義在晚學一并交給林燎。
第二日早學前,林燎即將講義還給自己,并道每五日給他看一回。林延潮拿回講義看了一遍,講義從頭到末都被林燎用朱筆改過一遍了,不僅批改增刪錯漏之處,連錯別字,文法不周之處也給林延潮訂正過來。
在林燎身上感受到這種治學的一絲不茍后,林延潮也覺得若是不努力,也難以報答林燎對自己的栽培。
如此林燎將孟子七篇,講了整整十四日,林延潮也是記了十四日的講義,將整本孟子和孟子集注都給背下了。
十四日講完,半月已過,即是半月一考的朔望課。
朔望課成績關系到三舍排名座次,雖說三個月才升補一次,但是對于弟子而言,事關重大。
臨考前最后一天的晚上,到了快三更了,外舍內仍是座無虛席。
人人都是捧著孟子集注在讀,林延潮也是將這幾日的講義重新拿來在看一遍。
外舍同塾們也滿懷羨慕妒忌地想,林延潮已經是大宗師的弟子,怎么還這么用功了。
第二日,還未考試,弟子們已是在摩拳擦掌。
不久林燎走入書屋,將卷子發了下來。朔望課的卷子是由山長林垠出的,稱為師課;而月課,季課都是由教授,知縣,知府出題,這稱為官課。
考試時間是從辰初至午正,也就是早上七點到中午十二點,五個小時。
卷子卷子帖經題十道,墨義題五道,最后是制藝文一篇。
首先是帖經題十道嗎,第一道,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后面留白。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寫上……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
林延潮筆上不停,一口作氣,連寫十道。對于孟子一書滾瓜爛熟的林延潮而言,這根本不是難度啊。
但是想來外舍其他同窗也不會在這種題目上答錯,帖經題是最基本的,若是一般鄉村社學里的學童,可能還會失誤,但對于書院弟子來說,寫錯一道,真的是要拿來打屁股了。
下面是墨義題五道,這里就有點開始拉分數了。
林延潮認真審卷,第一道題,齊宣王見孟子于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這一句話就是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出處。
林延潮想起孟子集注里,朱子對這一句話的解讀,當下寫到,人君能與民同樂,則人皆有此樂;不然,則下之不得此樂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當與民同樂,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當與賢者共之而已也。
這已是現成了答案,最好一個字都不能改。當然這也是林延潮這十四天來背熟的內容,以他過目不忘加倒背如流二點零技能,絲毫難度也沒有。
五道墨義題寫完,林延潮擦了擦手,這才費了不到一個時辰,剩下有大把時間來作制藝題。
題目是,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
林延潮看到這里,迅速想到,這句話出自梁惠王下。原文大意,是鄒國和魯國征戰,死了不少官吏,但百姓卻無動于衷。鄒國國君要懲罰,孟子說不可,你如何待別人,別人如何待你,百姓不過將官吏原先待他的,報復回官吏罷了,所以說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合下一句是君無尤焉,是孟子讓國君不要怪罪百姓。
這樣題目是小題,八股文格式,四書文限定三百字以上。
林延潮只能拿著卷子苦笑,八股文是這樣,題目從四書中出,答題代圣人口氣立言,從朱子集注中闡發,這都是靠讀書背書就能搞定的,但是寫文第一步如何破題,這就不是靠知識積累,而看個人悟性了。
林延潮也不做冥思苦想的呆頭之狀,索性趴在那瞇著眼,打腹稿。待瞇了大半個時辰后,林延潮心底想得差不多了,于是提筆磨墨開始寫。
考后眾人皆問林延潮考得如何,林延潮只是道:“考得不好,要在榜末了。”
眾人聽了信也有,不信也有,當然多數還是不信,大家都道:“延潮兄,你又在謙虛了。”
“看看,延潮兄,這虛懷若谷,嘖嘖……”
林延潮笑了笑,出去吃午飯了。
下午即是放榜,依書院的規矩,季課放大榜,月課,朔望課放小榜。小榜就是各舍內部排名,大榜則是整個書院排名。
放榜前眾人議論紛紛。
林延潮聽得兩個年紀比自己大一兩歲的同窗在那議論。
“這次考得不好,要在十五名后。爹媽知道了,不知要如何罵我。”
“我也慘了,破題時候竟是漏題,制藝文恐怕要評個下了。”
“這一次外舍競爭比以往激烈許多,若是今年再不能讀進前十名,我爹媽會不認可我在書院有用功讀書,恐怕要我回家閉門苦讀了。”
“你還好,畢竟還未放棄舉業,我爹可能會讓我去衙門作個小吏,此生不入清流了。”
“放榜了!”不知道誰到了一聲,眾人都去看成績。
林延潮擠過人群,從下往上看,一下子在倒數第三看到了自己名字,外舍第二十八名。
林延潮心底有數,也沒太意外,平靜地回到案前坐下讀書。不少有心人目光卻一并唰唰地瞧向林延潮。
“余兄,這就是大宗師的門生?別逗我了。”陳行貴笑著道。
余子游道:“這我也沒想到他這么膿包,或許是第一次考試太緊張了吧。”
“一會看看卷子去?”
“好,看看他怎么答的。”
除了陳行貴,余子游外,其他同窗也是來了興趣,他們之前有料過林延潮考得優良,或者一般,但卻沒料到林延潮會考得這么差。
“延潮兄?”一名平日有說過幾句話的同窗,有點幸災樂禍地問道。
林延潮正在埋頭看書,聽到道:“啊?”
“延潮兄,當初大宗師為何會看中你,收你為門生啊?”
“運氣好吧。”
“你這一次是否發揮失常?”
“沒有啊!很正常啊!”
“可你才考了,第二十八名。”
“沒錯啊,第二十八名就是榜末,與我說的沒差啊,何來發揮失常!”
“這。”這同學無言以對。
又有一人不甘心來問:“延潮兄,這一次你考了外舍第二十八名,為何絲毫不見你懊惱啊?”
林延潮把頭出書背后探出,不經意地道:“爾等以不第為恥,吾以不第卻為之懊惱為恥。”
來人嚇了一跳,心道這話境界真是高爾仰止啊,勉強笑著道:“延潮兄,真會給自己找臺階下,呵呵!”
林延潮亦笑著道:“是啊,呵呵!”
古人也是知道聊天止于呵呵的道理,來人收落了一臉遺憾,無功而返。
眾弟子們議論紛紛。
“此人莫非不是扮豬吃老虎?”
“還是真的深藏不露?”
同窗們紛紛揣測,午學之后,林燎評卷。
按照外舍的慣例,評卷最佳的三篇,林燎評得外舍第一卷,乃是葉向高。葉向高也是新入外舍的同窗,但奈何他的祖父是名儒,父親又是貢監,他的文章確實又作得好,所以盡管有人不爽,但也無法非議。
“大賢諒鄒民抱怨之心,見鄒臣之自取也!”
聽了葉向高破題第一句,林延潮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原來自己冥思苦想的破題,還能這么破的。大賢指得是孟子,破題時不能對圣賢直呼其名,孔子用圣人替,顏回子思曾子孟子用大賢替,孔子的弟子們用賢人替。
這破題一句,結合上下文說的是,孟子諒解鄒民抱怨的想法,而察覺到是鄒國官吏自作自受。而破去題目夫民今而后得反之,百姓不過將官吏原先待他的,報復回官吏罷了。
僅是這破題,就足拿外舍第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