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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有悍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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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萬歷元年一個普通早晨。

  醒來之后,林延潮已覺得得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少了許多。他畢竟只有十二歲,一旦病去,恢復活力比誰都快,不似那些沉疴重病的大人。天剛蒙蒙亮,凌厲的江風,將破著的窗戶紙打著嘩嘩直響。吹進屋子的風,將里面的霉味驅淡了一些。

  身在病中的林延潮知道自己不能受風,于是披上衣服,伸展了手腳,緩緩將腳挪至床下,腳尖點地,穿上鞋子。小巷對面的屋檐幾乎垂到了屋前,屋子里的采光很差,林延潮憑著微弱的光線,摸著了桌子邊沿。盡管這是最簡單的動作,卻耗費了自己太多了力氣。

  看了幾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林延潮不由想對自己說,自己不能生活屈服,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生活要重新開始,這一切都要重來。但是吐到了嘴邊,林延潮自己卻念道:“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念完之后,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白話自動轉古文?

  自己在哪里讀過這句呢?隨即一個記憶涌上,大學第二章,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句話以前林延潮學過,當然是在社學里,不過當時他看了一遍就忘了,而自己重讀他的記憶下,比他自己看過得還要清晰。

  “太好了。”林延潮不由撫掌,當下他想找幾本書來讀。

  樓頂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然后就是痰盂還是尿盆移動的聲音,想必是大娘睡到日上三竿,也是起床了。與這樣的人同住在一個屋檐,實在是難受,必須想辦法改變自己現在的處境。

  林延潮扶著墻勉強走了幾步,狹小的房間一目了然。書櫥就在西墻角落一邊。說是書櫥也很勉強,就是一個楊木架子搭在墻上,上面孤零零的放著幾本書。

  林延潮隨意取了書來,掃了一眼封面是謝枋得版的千家詩來,將書頁一翻,一股書霉味充斥了整個房間。我的天,還是黑口黃竹紙的老書,這恐怕是正德年間的舊書了吧,放在現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而眼下書上好幾個處都給霉黑了,黏在一起,怎么讀?

  林延潮只能放下千家詩這本書,擱到窗邊曬曬。

  隨即林延潮又從書櫥上取了一本大學衍義來。大學衍義是闡發大學經義,算是四書五經里大學的補充課本。書頁魚尾上寫著林定二字,這是林延潮先父的名字。林延潮之父中過秀才,若非亡于倭亂,今天林延潮在林家中處境也不會這么慘。

  林延潮打開書來,這本大學衍義白口白棉紙,乃是嘉靖四十六年的藩刻本。藩刻本即是明朝皇家藩府所刻之書,在當時藩刻本校勘精審、紙墨講究、刻印精良,幾乎比得上南北國子監刻本,至于比民間家刻、坊刻之書更是要強了不少。而且書上還有加圈斷句,十分適合林延潮看的。林延潮將全書通讀一遍,每遇到內容不解,就結合上一世和這一世記憶,兩下一對比,即可迎刃而解。

  林延潮嘗試默背了一下,誦讀兩三遍就將大學衍義第一卷給背了下來。

  “沒想到,重生之后,我竟成了背書的天才!”

  林延潮不由精神一震,想了下猜出了大概,一般來說每個人兒時的孩童時記憶力是最好,比如學語言什么的,都是這時候最佳。不過孩童的理解力就頗差了。而對于成人來說,理解力很強,但是記憶力就弱于孩童時候了。而背書是要靠理解后記憶的,林延潮處于十二歲孩童的年紀,偏偏理解力又是三十歲成人的,所以背起書來特別快。

  “看我將來踏足科舉之路,還是很有前途的。”林延潮不由這么想。

  林延潮掃了一眼,家里書櫥上的二十幾本藏書,這就是有個秀才父親的好處。雖是他不在了,但是他生前讀過的書都留下了。否則換做普通人家,就算天資聰穎,又去哪里讀書呢?

  林延潮讀書成果不錯,沾沾自喜了一陣,隨即取了筆來練字,但待一篇寫完后,發覺字歪歪扭扭的,全無架子。林延潮頓時無語,自己上一世時就沒有毛筆功底,這一世看來練字需下一番功夫啊。林延潮正看著自己毛筆字時,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

  但見林淺淺給林延潮端上一碗蛋花粥來。淡淡蛋花蔥香的味道傳來。

  “咦,你怎么有錢買蛋?莫非是大娘勻的?”

  林淺淺白了林延潮一眼道:“怎么可能,大娘是那種鼻屎當鹽巴吃的人。是隔壁堂三嬸聽說你身子好了,偷偷塞給我一個雞蛋,給你補補身子。”

  林延潮這才恍然,同時也哼了一聲道:“我才想的以大娘吝嗇性子,絕不會拿出雞蛋,在這時候給我補身子。有血緣之親的一家人,倒不如一個鄰居對我關心,替我好好謝謝三嬸。”

  “我早替你謝過三嬸,快把你的書收一收,別身子一好,就讀書,先吃飯了。”

  林延潮聞到蛋花的香味,早就食指大動,拿起粥大口大口地喝起。林淺淺看著自己喝粥的樣子,很高興,從灶前端來一碗清湯見底的白粥,放在林延潮的一旁。

  然后林淺淺又到房間角落牌位的前,雙手合十拜了拜念道:“爹,娘,潮哥的身體已經大好了,淺淺很高興,但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潮哥能夠出人頭地。”

  聽著小姑娘稚氣的話,林延潮有點感動道:“淺淺,出人頭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我們家徒四壁的,眼下日子都過不好,你應該求爹娘讓我們先吃飽飯不是。”

  “那不行,潮哥你不能這么沒志氣。你一定要努力用功,考上秀才,光大我們林家的門楣,將來好風風光光的娶我過門。”林淺淺叉著腰道。

  “秀才啊,”林延潮故意逗林淺淺道,“這可不容易啊,淺淺,要是我沒考上呢?”

  “哼,你什么考上,我就什么時候嫁你。所以你要上進,懂了嗎?”林淺淺認真地說道。

  “那我一直考不上呢?”聽林延潮這么說,林淺淺重重一跺足,生氣不說話了。林延潮笑了笑,扒著口里的蛋花粥。吃完蛋花粥后,林延潮只覺得一股疲意涌上。林淺淺就扶著林延潮上床睡了。

  睡了好長一陣,窗外天已是暗了,林延潮睜開眼睛,但見房間內昏暗的燈火猶自閃動。但見林淺淺獨自一人在那,身旁堆著滿地燈芯草。她對著微弱的燈火編織著草席,一旁還堆放著未編完的席子。

  林延潮記得自己以前,就勸過淺淺好幾次,她老是不肯。她打草席換來的錢,最后都換成了自己的學費。林延潮躺在床上,看著房頂正在吐絲編網的蜘蛛,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在林淺淺的細心照料下,林延潮的身子漸漸好了。家里人平日多不在,大娘更是少來看他們,林延潮,林淺淺二人算是相依為命的局面。

  這十幾日來,林延潮也沒有清閑著,一面養著身體,一面將父親的十幾本藏書都讀了一遍。

  這些藏書雖無關于四書五經,但都是一些名家典籍,或者淺顯的發蒙書籍,林延潮幾乎是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將這十幾本書都背了下來,并爛熟于胸。林延潮心知他這樣的讀書速度,無論放到現代還是古代,恐怕都要被人稱一聲神童。

  不僅讀書,林延潮病好以后,也開始四處走走。

  從家門口,向東一百步,就是土夯的堤壩,那是江邊空氣更新鮮。一路上碰到熟悉的鄉里,林延潮都要試圖將面前的人,到記憶中的名字對上號,也試著學著如古人的禮儀般打著招呼。

  走上堤壩放眼望去,整個村子一覽眼底,鱗次櫛比的小屋依堤壩建著。

  黑瓦屋檐前,人人都在忙碌,鄉人耕田,漁人打漁,歇息在家里的老幼,也不得清閑,男人們打藤床,女人們打草席,小孩子編草笠,草袋,堤壩外疍家的女人小孩,拿著針椎,麻線打漁網。

  閩地交通閉塞,地不通商賈之利。鄉里的土地磽確,所產不豐,百姓們往往終歲勤動,但是所得僅足自食。即便如此,附近的田土卻耕耨殆盡,很少見得有閑田的。

  洪山村也是折射著當時閩中百姓的生活狀況。林延潮想起剛背的地方志上談到閩中風土,百姓產懼薄以勤羨,用喜嗇以實華。大意也就是生活貧苦,所以百姓都辛勤勞動,百姓們寧可平日所吃所用節儉一些,也不攀比,過華而不實的生活。

  就算是官紳家子弟,很少有大手大腳花錢的紈绔子弟。官宦人家猶自如此,普通百姓們對于錢財之事更是十分計較,鄰里親戚因為田訟分家之事,鬧得失和的事情常有發生。

  地方志又在這加了一筆,畝直寢貴,故多田訟。

  江邊的空氣實在清新,大大有助于自己的身體,林延潮坐了一會,思維也漸漸通順,分家爭產并非是上策,就算爭來也不夠自己和淺淺后面生活的。有句話不是說,兒孫不羨爺娘田,好女不圖嫁時衣。與其將精力放在與大娘分家產上,倒不如想如何出人頭地才是。

  你當是寶貝,我卻不放在眼底,大娘這輩子連村口都沒走出過,只懂盯著林家的一畝三分地,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寬廣,哪里有半點見識可言。

  不與你計較,大家天高海闊各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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