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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乘舟夢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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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免職重推的詔令下后。

  天子下詔嚴斥,以會推七人中有吏部尚書與左都御史為由,指責吏部“顯屬狥私”,將顧憲成貶官外調。

  先是吏部尚書陳有年上疏為顧憲成求情,隨后戶科右給事中盧明諏,兵科右給事中逯中立、禮部郎中何喬遠又分別上疏援救顧憲成。

  顧憲成也上疏自辯……吏部銓曹也,非其人不可居于重地,既居于重地不可疑其人。即以專權結黨為嫌,畏縮阻消,自救不暇,則銓曹之輕自臣而始,此臣之罪也。

  但是顧憲成上疏及同僚相救,反更被天子視為結黨營私,將顧憲成除籍為民,并在詔書上添了一句‘永不錄用’。

  吏部尚書火房。

  陳有年坐在堂上與周師爺喝酒。

  周師爺見陳有年臉上滿是郁郁,不由寬慰道:“東翁,顧叔時之去,也是他自己之故。你不必太介懷了。”

  陳有年搖了搖頭道:“顧叔時之才可稱一時……可惜心胸不能容物。”

  “老爺,何出此言呢?”

  陳有年道:“你可知道革職旨意到時,顧叔時對左右同僚笑稱,廟堂之上寸許轉緩之功千難萬難,怎么及得水間林下一句講學之效,他此去將效仿林侯官回東林書院講學了。”

  “哦?顧叔時竟說這話?”

  陳有年點點頭道:“是啊,顧叔時之言乃誅心之言,自己被斥罷了還要扯上林侯官。非要二人一個都回不到朝堂上嗎?”

  周師爺道:“這或許就是瑜亮之爭吧!沒有林侯官,以顧叔時之才望,可謂天下士林之領袖,但有林侯官在,他只能屈居次席吧!”

  陳有年笑了笑,一口酒仰頭呡下。

  “周兄,你我相知三十年,從當年老夫任刑部主事時,你就跟在我身邊。很多事你都能替我拿主意,而且拿得很好。這一次你還要幫我,替我想一想如何擬定閣臣,既不違上意,也不負百官!”

  面對陳有年如此信任,周師爺有些感動:“老爺,如此我就大膽做主了,現在文選司郎中空缺,陛下的意思是要東翁一人主張。”

  “從圣意來看,外臣不能選,致仕大臣不能選,那么可以推升的大臣也就那么多了,下面數過去,不是資歷不足,就是威望不夠,如此下去怕是要濫竽充數了。”

  陳有年點點頭,又是一口酒道:“昔日吏部重推,本朝雖有非翰林不入內閣之說,但是畢竟未列成文。但這一道旨意后,吏部堪任官員怕是連推選外臣也不得了,吏部權輕自此而始了。以后未揣摩圣意廷推,就有結黨之嫌,又要我吏部尚書何用?”

  周師爺連忙道:“東翁,萬萬不可這么說啊。”

  “還是那句話,你替我拿主意。”

  周師爺站起身捏須踱步一陣,然后走到書案邊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名字,然后遞給陳有年道:“老爺,這一次廷推,你將此人列入如何?”

  陳有年看了微微變色道:“東翁,此人?”

  周師爺問:“東翁,他不是翰林出身嗎?還是當今禮部尚書。”

  陳有年道:“不妥,顧叔時極力反對此人入選,若是我將他名字列入,恐怕會背負上一個阿上的名聲,從此以后抬不起頭來。”

  周師爺笑著道:“那就再加上一個名字。”

  周師爺又在紙條上添了一個名字。

  “東翁,此人也是翰林出身,也曾任過禮部尚書啊。”

  陳有年容色稍稍舒緩,但仍是遲疑著道:“可是……陛下先前的旨意是,凡致仕官員不可與推啊!”

  周師爺笑道:“陛下指得是王山陰,他是致仕閣臣,故是添補閣臣而非起用閣臣,這致仕閣臣不與推,而并非致仕官員不與推。至于此人是致仕,但卻并未出任過閣臣,又有何不可?”

  陳有年沉吟了片刻,然后道:“話雖是如此,原先與顧叔時商議時也是意屬于他,怎奈顧叔時執意反對,但今時不同往日萬一再引得圣怒……”

  周師爺笑了笑道:“東翁方才不還是惱吏部之權被侵奪一事,所以必須這二人一并與推,前者是王太倉舉薦的,后者則……則是出自天下公論!至于如何選則在于陛下!”

  陳有年笑了笑道:“說得好,無論是誰入閣,這份人情本部都是可以用一輩子!”

  周師爺略一沉思道:“還是東翁考慮周全,不僅是人情,如此士林公論也會站在老爺這邊的!”

  五日后闕左門重推閣臣。

  這一日天公不作美,陰霾密布。

  山東,河南大水,鬧了洪災。這大旱之后,又遇洪水,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兩省百姓日子過得極苦。

  南方也不太平,王自簡在南直隸舉眾起義。

  現在眾官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河南,山東老百姓受災,南方農民的起義,一時都上不了官員們議論的臺面。

  百姓受災,農民起義對于朝臣而言已是家常便飯,此事常有,而廷推宰相而不常有。

  林材,蕭良有仍是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聊天說話。

  “眾朝臣都是對皇上打回之前廷推重議有所微詞,而對河南大水,南方的民亂卻無人關心,朝廷至此……”蕭良有搖了搖頭。

  林材經歷這么多事,心境早是不同:“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牽涉多少朝臣們榮華富貴,怎可視之等閑。至于百姓們……又有誰能,誰敢替他們說話?”

  正說話之間,眾人看去但見禮部尚書羅萬化身著大紅緋袍與一眾官員抵至,此人前呼后擁聲勢不小。

  清流官員看見羅萬化前來,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

  他們以往有多厭惡王錫爵,今日就有多厭惡羅萬化,不過誰都明白作為現任禮部尚書羅萬化,手底下自有些門生故吏作為他的班底,你不去逢迎,自有人去逢迎。

  而且在廷推閣臣之事上,禮部尚書向來是儲相第一人選,故而上一次顧憲成千方百計也要將羅萬化排斥在吏部推舉之外。

  羅萬化站定之后,與簇擁的官員們談笑風生,極為引人注目。這一次廷推,朝堂上下也有不少人意屬于他。從他自信從容的笑意來看,似胸有成竹。

  蕭良有,林材對于羅萬化沒有好感,但也沒有惡感。

  盡管清流對王錫爵,羅萬化多有批評,但他們明白當政之人誰無人說?在臺下說得如何如何天花亂墜,動則指責執政來博取輿論支持,其實換了他們上臺又有多少斤兩。

  這時候天色愈發陰沉,眼見馬上就要下一場傾盆大雨。若是在這樣下去,怕是廷推未半,眾官員們都要淋成落湯雞了。

  正在細想之際,吏部尚書陳有年發話……廷推開始。

  似也覺得天氣不好,馬上就要下雨的緣故,吏部也縮短了很多走流程的步驟。

  堪任薄也不發了,至于堪任官員的名單,由吏部左侍郎趙參魯一一將官員們履歷姓名念過。

  先任禮部尚書林延潮……

  聽到這個名字,林材,蕭良有神情都是一松,眼底充滿的希望。不過林延潮只是吏部所提的九名堪任官員中的一人,竟也是其中一人。

  萬歷二十二年這一日的廷推,林延潮的名字第一次進入了閣臣的堪任之列。

  這個時候,天色卻依然陰沉,望之壓抑異常。

  但見趙參魯繼續言道:“現任禮部尚書羅萬化……”

  話音剛落,這時候卻見一名官員走上了闕左門下臺階。

  出此變化,眾人都是一驚,是誰如此失儀。待看對方,不是別人而是禮部尚書羅萬化。

  羅萬化并非小臣,絕不會貿然行此越矩行為。

  “少宰打攪了!”羅萬化向趙參魯一揖。

  趙參魯連忙還禮,他看了一旁陳有年一眼,然后道:“大宗伯,有什么事可否容后再說?”

  但見羅萬化道:“少宰,羅某要退出這一次廷推!”

  “大宗伯此言何意?”

  陳有年,趙參魯等吏部大臣身子微動。

  羅萬化從容地笑了笑,環顧左右朗聲道:“羅某要退出此次推升!”

  闕左門下眾官員們都聽清了羅萬化之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蕭良有吃驚之后,看向臺階之上的羅萬化。

  身為狀元,羅萬化可謂一表人才,但多少年不附權勢,一直被打壓,他的氣度可以用清傲孤高以形容。

  “愧對諸公!”羅萬化環揖后,大步離去。

  眾官員們看著他孤傲不群的背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羅萬化是隆慶二年狀元,是次輔趙志皋的同年。

  時與羅萬化同科考取的陶堰人陶千變也是俊才。羅萬化被欽點第一名后,時人笑稱:“千變不及萬化。”

  張居正為首輔時,羅萬化多次不賣他的面子,其家仆游七請羅萬化作記,被羅萬化怒斥。

  羅萬化為科考官,張居正令其婉轉通融于他的兒子,被羅萬化拒絕。

  故張居正在位十年,羅萬化一直不能升官。

  天子不設儲位,又是羅萬化上疏直言,后貶至南京。

  榮華富貴,有人畢生求而不得,有人卻視之如敝履!

  羅萬化走后,不少原先反對他的朝臣們反是對著他遠去的背影長長一揖。

  蕭良有,林材也默然一揖。

  但也有人認為羅萬化是任性之舉,就因為顧憲成之前廷推閣臣時沒有將他列名其中,所以他才惱怒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在這一次廷議中負氣而去。

  事隔多年后,有人記起此事,稱羅萬化是為了避讓某人,成就其位。

  但無論如何說,羅萬化辭官歸里后就此事沒有作一字解釋。

  羅萬化走后,闕左門繼續廷推。

  紫禁城上的天空,風云變化,轉眼間暴雨降至!

  “現在僅余八名堪任官,諸公只需推舉兩位,在他們名下作‘正’,‘陪’二字。”陳有年看了一眼天色后,開口言道。

  漕河上,大雨。

  水驛之內,驛丞迎來了林延潮一行。

  驛丞在這條驛路見過不少致仕官員,或者授官的入京官員。

  但似乎林延潮如此年輕就致仕的二品大員,還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個。

  驛丞辦事很是穩妥,雖是外面下著大雨,但他依然是讓驛卒給林延潮一家人安排了干凈的驛舍,還吩咐驛卒給林延潮端來熱騰騰的飯食。

  而方才大雨時,林延潮雖在船上,但下船時鞋不小心踩到泥有些臟了。

  驛丞看見后立即給林延潮換上一套新鞋襪,同時命幾個懂眼色的老驛卒服侍,端來洗腳的熱水。

  林延潮見此也是領情,脫去了鞋襪,雙腳浸在熱水里。

  林延潮但覺渾身通泰,此中滋味難以形容,這一刻旅途的疲乏盡數消散去。

  “大宗伯,這水可還行?”

  “行,”林延潮點頭,然后雙腳在盆里搓了搓,雙手則按在挽起的褲腿上,“驛丞辦事很周到。”

  “不敢當,大宗伯謬贊了,服侍您老人家是份內之事。”

  看著滿頭白發的驛丞稱自己老人家三字,林延潮笑了笑道:“驛丞在此一任多久了?”

  “三十七年了。”

  “哦?為何遲遲不得升遷?”

  驛丞苦笑道:“回稟大宗伯,幾任縣太爺都覺得卑職在本縣驛站辦差甚好,不讓他任。”

  林延潮不由失笑,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驛丞請坐下說話。”

  “卑職不敢……卑職謝大宗伯賜坐。”

  林延潮與驛丞閑聊,這邊驛卒給林延潮端來一盆鹵水羊蹄,二人就著酒邊喝邊聊。

  驛丞覺得林延潮沒什么架子,慢慢地話也多了。

  “這么說去年大旱沒有收成,本縣百姓只能靠番薯為生計!如此說來真是苦了老百姓。”林延潮嘆息道,“驛丞有什么話不妨直言?不要放在肚子里。”

  驛丞心想,此人雖年輕,卻憂國憂民,關心民間疾苦,著實是真正的好官。

  于是驛丞鼓起勇氣問道:“敝縣看來百姓窮困潦倒,許多人一生溫飽不得,似還不如嘉靖時候。卑職斗膽敢問大宗伯一句,這天下難治乎?”

  林延潮看著驛丞笑了笑,拿起羊棒骨道:“驛丞,你看這天下就如這羊骨好肉早都給啃去了,剩下難啃,筋頭巴腦的肉也不多了,下面要想再找肉吃只能敲開骨頭了,這也是為何天下越來越難治的道理!”

  驛丞道:“這有何難,拿個棒槌敲開來吃!”

  林延潮笑道:“正是這個道理,當浮一大白!”

  同飲一大杯酒,林延潮與驛丞同時大笑。

  說完林延潮看向驛舍之外,但見外頭暴雨如注,雨聲轟鳴。

  驛舍外懸掛的暖黃燈籠在暴雨中搖晃不定。

  百里之外,雨水亦落在紫禁城宮內的庭院,宮墻巍峨。

  走廊上天子正看著庭院這場大雨。

  張誠,田義,陳矩都捧著奏章站在天子身后。

  “河南,山東去年大旱,今年又是大水,南京有亂民起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啊!”天子嘆道,“朕親政這么多年,為何一事接著一事?滿朝之上又有哪個大臣,真正能為朕憂心這天下,都只念著自己榮華富貴吧!”

  “陛下還請保重龍體,有王老先生與幾位閣臣主持國事,大可放心。”

  “這一次重推閣臣,五十五名廷臣,有五十三人都推了林延潮,”天子的聲音厚重平緩,“真可見……可見眾望所歸啊!你們說是不是?”

  “陛下,再多官員推林延潮又如何?但用與不用還在于圣斷!”張誠接話道。

  之前王家屏為百官廷推第一,被天子打回重推,而這一次林延潮廷推第一,五十五名與推廷臣有五十三人推其,甚至與林延潮有一爭之力的羅萬化也半途退出了廷推,成為一段避位待賢的佳話。

  不過打回不打回,確在天子的一念之間。正德皇帝當年不也曾三度打回百官廷推。

  天子笑了笑道:“可惜眾意難違,不如索性就讓他試一試?陳矩你看?”

  陳矩額上滲汗跪下道:“回稟陛下,廷推閣臣,茲事體大,老臣不敢置一詞。”

  “倒是個謹慎的人。”天子笑道。

  “張誠,你是掌印太監,還是你來說!”

  張誠想了想道:“老奴以為,陛下之圣怒如同這雷雨一般,既要無情肅殺,但過了后也要旭日普照!陛下當初準許林延潮辭官,就是告訴他用與不用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間。”

  “陛下用臣子是一句話,但不用臣子也是一句話。但凡明白了這一點,大臣們就明白了何為侍君之道了!”

  一道又一道鐘聲回蕩在紫禁城間。

  “好一個雷雨終于停歇之時,還是要讓普天之下沐浴君恩,”天子轉過身來道,“家貧思賢妻,國難思良將。朕雖乾坤獨斷,但卻不是惜才之君!”

  聞此言之后,張誠,田義,陳矩一并拜下,他們心底默默道,事情總算有了了解。

  “林延潮離了京師沒有?”

  “已是離京七日了。”

  “現在哪里?”

  “回稟陛下,聽聞是被暴雨阻在了運河上。”

  “可聽說什么怨懟之詞啊?”

  “據東廠回稟,林延潮還未上疏辭官,即已告訴家人收拾行李并無聲張,離京之日只是幾個門生來送。席間并沒有說什么話。”

  天子點了點頭道:“林延潮的幾個門生來送?那孫承宗來了嗎?”

  張誠一怔道:“唯獨就是皇長子講官孫承宗沒有來送,令他頗為……難過。”

  天子聞言微微笑了笑:“這是師生反目了嗎?”

  “料想過去,或許孫承宗為皇長子講官,自知分寸,怕給皇長子背上一個結交大臣的名聲。”

  “老奴斗膽問一句陛下,為何問孫承宗呢?”

  天子淡淡地道:“林延潮若有圖起復之意,必是一心結交皇長子。”

  張誠誠心道:“陛下圣明,觀人以進退之間!”

  “他這一路才出了通州不遠,不是怕朕的旨意追不上吧!”天子微微一笑,張誠,田義都是同笑,獨陳矩沒有笑。

  “王先生雖推沈一貫,羅萬化,但又屢勸朕當用救世之臣,其意所指朕早已明白,就如此吧!”天子目光望著遠方,肅容道:“張誠,擬旨!”

  玉音落下。

  下了一日大雨,直到了晚間時暴雨方歇。

  經過一番暴雨,河水漲溢,驛舍前但見運河邊停泊的漕船星火點點,遠山云雨散去,露出星斗。

  腳穿草鞋,身著葛衫外罩蓑衣,頭戴斗笠的林延潮提著燈籠駐足了片刻,正巧有一走舸系在岸邊。

  一時興之所至,林延潮解了船繩,將燈籠系在船頭,然后自己拿起搖櫓劃起水來。

  盡管蓑衣在身動作有些不便,但林延潮自孩童時就游戲江上,于裊水劃船自是駕輕就熟。

  轉眼間船已是離岸數丈。

  搖船片刻,但見漸漸云開月明。

  大雨過后的河水不見渾濁,反顯清澈,倒映著漫天星斗,一輪明月浮在船頭。

  林延潮撐船至此興起道:“縱是一條河流也可比之滄海,正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然,若出其里。’”

  說到這里,林延潮望此景色不由入神。

  這時候河岸邊傳來一連串泥濘的腳步,一個聲音:“縣尊,著蓑衣者就是大宗伯!”

  “在哪?”

  數名官吏提著火把,一名穿著青袍官服的官員隨著老驛丞所指望去,果真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正蕩舟于河上。

  老驛丞欲喚卻為這名官員止住,左右不知何故。

  但見這名官員捏須沉吟了片刻,徐徐道:“昔日文王于磻溪邊遇姜尚,商湯禮下伊尹前,伊尹曾夢乘舟過日月。”

  左右官員都是會意微笑,縣丞出聲道:“聽聞大宗伯少時遇本省提學觀風社學,當時大宗伯以千字文里的‘磻溪伊尹,佐時阿衡’答曰,此事傳為一段佳話。”

  “正是,正是”。

  “此乃命中注定的救時宰相,林公能夠出山,天下有救了!”青衫官員顫聲言道,左右望著星斗下泛舟于河水的林延潮此刻也不由如此想到。

  “縣尊,大宗伯的船欲走遠了。”

  青衫官員臉色一變當即呼道:“大宗伯!”

  左右官員慌忙于岸上一并齊呼。

  “大宗伯!”

  林延潮劃船回至岸邊,但見一眾火把之下,眾官員皆是在岸邊拜倒。

  “諸位這是何意?我已是致仕,與百姓無二,實不必多禮,起身說話。”林延潮扶著搖櫓言道。

  “回稟大宗伯,京師……京師有旨意傳來,卑職等在此請大宗伯稍待片刻。”

  “哦?”

  林延潮脫下斗笠蓑衣,將挽起的褲腿放下,撫須沉吟不語。

  “大宗伯是……”縣令本欲提醒林延潮更衣接旨,但卻見他揮了揮手,當即不敢再言。

  片刻之間,林延潮忽向縣令道:“父母官,你以為這浮在河中的日月與滄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

  縣令一愕,想了半天方道:“卑職愚鈍,不解大宗伯之意。”

  林延潮放聲笑了笑。

  說話間天色將明,這時忽河岸遠處數騎馳來,其中一騎背著明黃色的包袱。

  “啟稟大宗伯,中使來了。”縣令言語間有喜色。

  馬蹄聲由遠至近,騎手至林延潮面前數步停下。

  “恭喜大宗伯,賀喜大宗伯!”中書官李俊見林延潮著葛衣短衫,絲毫不以為意,反覺得這是讀書人之風流。

  他鄭重向林延潮行禮道,“皇上請大宗伯立即回京入閣辦事,這是旨意!”

  林延潮接過圣旨,但見圣諭上唯有簡短的一句話。

  “著林延潮,沈一貫兼東閣大學士,在內閣同王錫爵等辦事!”

  明朝內閣大學士都有前后位序之分。

  首先看官位,如果一個著尚書銜,一個著侍郎銜,那么尚書比侍郎位高。

  其次看殿閣,中極殿大學士最尊,其次建極殿大學士,再次文華殿大學士,再次武英殿大學士,再次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最末。

  若是官位相同,殿閣相同當如何呢?

  就是看入閣先后,早一年入閣的比后一年入閣位序高。

  而林延潮與沈一貫都是禮部尚書銜,又同是東閣大學士,而且還是同時入閣位序如何排呢?

  那就要看圣旨,吏部咨文的排名先后,何人在先,何人在后。

  從旨意上看林延潮排名在沈一貫之上。

  晨煙退散,江風吹拂葛衫,林延潮手捧圣旨面朝北方拜道:“皇恩浩蕩至此,臣臨表不能自已。”

  李俊微微笑著道:“大宗伯,與咱家一同進京吧!”

  李俊相邀卻沒什么真誠的意思。

  倒不是其作偽,而是明朝宰相入閣之前,還有一套流程,那就是三辭三請。

  如此以示天子禮遇之隆,自己不情愿,勉強出仕,若是一接到了圣旨就急不可待的拜官會成為官場上的笑柄。

  但見林延潮對李俊道:“請稟告皇上,臣聞天命,不勝感戴。臣學識本是平常,又非經濟之才,不過僥幸遭逢于圣主,侍從于帷幄,徒然有些微末雍容勸誦之功,實缺乏建白之效。今圣主敞開內閣以延四方之賢,此乃是機衡之司,腹心股肱重地,非雅量之士不可居此,必宿望之輩方可以服人,還請中使代為陳述陛下,臣才淺德薄不敢拜領閣臣之位。”

  李俊與一眾官員聽了林延潮這話不由在心底連連贊許,什么是宰相氣度,今日在林延潮身上見到了。

  這一番話說得極為雍容得體,實賢相之風啊!

  李俊笑著道:“大宗伯何必過謙呢?圣上百官皆以臺閣之位意屬于公,實不應該因此有所推辭,還請視在社稷上勉為其難!”

  “還請大宗伯勉為其難!”縣令等一眾官員無不陳詞。

  林延潮但聞眾人陳情沉默不語。

  李俊心底一驚,莫非林延潮是真辭不是假辭?就如同羅萬化一般。

  “此乃肺腑之言。”林延潮臨河道,就在眾人不知如何是好時,老驛丞突然躍步向前對著林延潮叩頭道:“大宗伯,還請救救蒼生,救救天下吧!”

  老驛卒連連叩頭在泥地中。

  林延潮上前將老驛丞扶起道:“我輩讀書人,出則為帝者師,處則為天下萬世師也!出則不過教化一時,處則教化萬世!孰輕孰重乎?”

  “大宗伯!”

  天漸漸亮起,河上的烏篷船燈火一盞盞地熄滅,炊煙裊裊升起。

  中使一行與眾官員都候在岸邊,不敢置一詞。

  但見林延潮道:“唐玄宗即位,用宰相姚崇,姚崇上十事要說。唐玄宗用之,大唐遂此中興,有開元盛世之氣象!”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俊及眾官員無不大喜。

  李俊喜出望外地道:“大宗伯,別說十件,就是一百件,咱家也當奏于陛下。”

  林延潮微笑道:“我豈敢自比姚崇,姚崇十件,我只需一件就好了。”

  李俊猶豫道:“敢問大宗伯,是哪一件?”

  時間仿佛就此凝固,眾人不知不覺屏息靜氣。

  林延潮于河畔踱步,片刻后立定腳步道:“請皇上下旨,復故相張太岳名位!”

  “什么?”

  在場官員無不瞠目結舌,連李俊也是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們仿佛看見當個上氣壯山河天下為公疏的年輕官員,在金殿上被打落衣冠,下詔獄。

  林延潮悠然道:“復故相張太岳名位,非林某一人之愿,而是萬千讀書之人愿!請皇上俯允,還公道于張家,還公道于天下!”

  林延潮說完大步離去,旭日從身后升起。

  仿佛之間,林延潮似聽耳邊有個聲音。

  宗海你若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來勸老夫那就錯了。老夫既為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汝難道不知當今之天下雜草叢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無以為生。

  老夫差點將你兩度罷官,你不怨我。

  你是真正要蕭規曹隨,匡扶天下之人,正欲為此,故你在持天下之柄前,才不讓人生出防范之心。

  宗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顧老夫家人?

  林延潮停下腳步,想起了死去了張敬修,還有被貶至煙瘴之地的張嗣修,張懋修。

  耳畔話音回響,林延潮似回到了當年那個相府,那個初入官場未深的自己身上。

  “你人微言輕時,老夫不會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為宰執,權傾朝堂,言盈天下之時,那么替老夫恢復名位,照顧老夫之家人……”

  長風嗚咽,寒江孤影,不見故人。

  “中堂,你交代的事,我…”林延潮對著天際深深一揖。

  “若你泉下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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