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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四十章 離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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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處于深山之中的車輦館,迎來了山間第一抹晨曦。

  林延潮與沈惟敬在館外一顆占地數畝的大蟠松前相對坐下。

  沈惟敬長須飄飄,一副仙風道骨的出塵之樣,仿佛萬事不介懷的方外之士,此刻又垂坐在這大蟠松之下,若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林延潮上山問道于世外高人!

  林延潮啟了話頭:“之前在大司馬府上匆匆一面,不曾細問,不知沈先生籍貫何處?”

  聽林延潮稱自己為先生,沈惟敬微微一笑,手撫三尺長須道:“蒙經略垂詢,沈某籍在嘉興平湖縣,出自清溪沈家。”

  林延潮道:“哦?前南京國子監司業沈晴峰與先生相識否?”

  “正是同宗。”沈惟敬微微頷首。

  林延潮口中所言的沈晴峰是隆慶二年進士沈懋孝。

  “原來是晴峰兄的同族,真是幸會!”林延潮與沈懋孝曾在翰林院共事。

  “名家支屬,不值一提,讓經略見笑了才是!”沈惟敬坦然言道。

  林延潮笑道:“那又有何妨,林某也系旁宗出身。有句話是王侯將相不問出處。”

  林延潮是水西林氏一支,后來也是認宗。他借此來鼓勵沈惟敬。

  林延潮又道:“事先聽聞先生獨騎孤闖倭寇大營許和,林某沒有親見,不知可否復述一邊。”

  沈惟敬道:“說來不值一提,當時沈某率家丁三四人入平壤,見倭寇大營刀光似雪,劍戟森列。誠然當時沈某心底是有幾分害怕,但是想到大司馬的托付,沈某也不由硬著頭皮上了。所幸最后不辱使命。”

  林延潮對左右道:“當年郭子儀六十九歲獨騎入敵軍大營,一言勸退十幾萬大軍。沈先生以望七之齡入倭寇大軍議和,如此膽色,可比之郭子儀了!”

  沈惟敬哈哈一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不過當時倒是震懾了倭軍,倭將小西曾說,沈某這份膽色,倭人無一人復加。事后倭主平秀吉聞之,也稱沈某為猛將,想來是他們見識短淺,不識上國人物!似沈某如此之輩,其實是車載斗量,如過江之鯽。”

  林延潮微微點頭,沈惟敬的交涉活動,確實贏得了豐臣秀吉,小西行長的贊賞,相反朝鮮宣宗實錄卻是極力言沈大忽悠的不是。

  而最后沈惟敬也是背負罵名而死,但誰又知道當初對方獨入日軍大營議和這份膽色,現今留下的唯有大忽悠之名。

  林延潮問道:“千載悠悠,能名垂青史的能有幾人。沈先生之前議和之事,三國史書都會稱贊汝的佳名。是了,那么沈先生至平壤談判,可有聽說我明國使臣之事?”

  沈惟敬目視左右陳濟川,吳幼禮,林延潮道:“他們都是我最心腹之人,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沈惟敬道:“倭寇狡猾謹慎,沈某多次試探,沒有得到絲毫口風,但細聽倭寇往來多次提及平秀吉坐鎮于名護屋,身旁似有熟悉大明之事的人為他參謀!”

  林延潮道:“你的意思,咱們的使者降了倭人?”

  沈惟敬道:“不得而知,至少目前沈某認為并無其事。”

  林延潮掛念林材,陳行貴,然后問道:“那你去倭軍中詳談,可知倭軍軍中機密,陣前有何大將?”

  沈惟敬道:“當時平壤有倭將五人,分稱高山,大村,五島,平戶松浦,小西德寺,沈某還問王京是何人駐扎?說是關白之孫小田八郎,但來人說八郎雖是尊重,可用事在于小西!”

  林延潮微微點頭,這位關白之孫,多半是宇喜多秀家,但其幼名和通稱均八郎,后來的‘五大老’之一。但沈惟敬敘述可能有誤,此人實際上是豐臣秀吉養子,其生父是宇喜多直家。當時豐臣秀吉有意將朝鮮封給對方。

  至于小西德寺,就是小西行長。

  平戶松浦就是松浦鎮信,其在平戶經營多年,與明朝海商有著一直良好關系,聽聞鄭芝龍之妻就是此人家臣養女。

  大村就是大村純忠,此人乃長崎大名,與葡萄牙人關系密切。

  五島則為五島純玄,是位于長崎外五島的一名大名。

  至于高山則是不知,可能是高山重友。

  林延潮心想沈惟敬倒是查得詳盡:“那依沈先生看倭寇關白所呈議和七條,圣上已是看了,廷議時朝臣皆以為倭邦多作狂悖之詞,尤其是這和親一條。除了這一條外,你看七條之中倭寇最重視哪一條?”

  當初豐臣秀吉給明朝開出七個條件。

  一,迎娶大明公主為日本天皇皇后,

  二,發展勘合貿易。

  三,明、日兩國武官永誓盟好;

  四,京城及四道歸還朝鮮,另外四道割讓于日本;

  五,朝鮮送一王子至日作為人質;

  六,交還所俘虜的朝鮮國二王子及其他朝鮮官吏;

  七,朝鮮大臣永誓不叛日本。

  這七條之中,除了二,三,六三條,其他都有很大問題。特別是第一條和親,明朝有和親的先例嗎?從來沒有。

  沈惟敬想了想道:“沈某以為在封貢之事!倭將小西多次提及,這一次征朝興兵是因我大明許朝鮮貢,而不許倭國貢,而且還以俺答封貢事舉例,言封貢并非難事。”

  林延潮搖了搖頭,內閣給自己的意思的是許封不許貢。

  就是我大明可以冊封你豐臣秀吉為國王,但是朝貢之事免提。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就以此為條件,除了封貢事外,我一律不許你答允倭國。你看如何?”

  沈惟敬皺眉道:“啟稟經略,卑職以為倭人圖利也,此次出兵若不得實利,決不肯退兵。若是將朝鮮八道拿之割讓一二,其議和的把握會大得多。”

  林延潮道:“你以為朝鮮會答允嗎?”

  “朝鮮國弱,仰息于我大明,以倭軍脅迫之,容不得他不答允。”沈惟敬出聲道。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并非這個道理,若我要你以封貢為條件,再行一趟至倭寇大營議和如何?”

  沈惟敬聞言默然片刻,然后笑道:“卑職愿為經略效死!”

  林延潮看沈惟敬絲毫不擔心自己的處境,不由深感佩服。

  明史朝鮮史日本史上對于石星,沈惟敬二人評價不同。

  對石星被下獄,明史與眾官員們對他多是惋惜之詞,朝鮮更是為石星喊冤,普遍認為他是受沈惟敬之欺。

  至于沈惟敬,中朝史書上多是一并齊罵,唯獨日本人對他評價很高。

  那么到底是要如何看這二人呢?

  萬歷二十五年,萬歷第二次援朝戰爭時,參軍李應試曾問明軍統帥薊遼總督邢玠,廟廷主畫云何?意思就是朝廷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邢玠對他說,陽戰陰和,陽剿暗撫,政府八字秘畫,勿泄也!

  由此可見明朝對倭戰略,那就是既要保住藩國朝鮮,也要極力避免戰爭擴大化,盡早與倭國議和。原因是明朝國庫空虛,若深陷朝鮮戰事,會消耗大量國力。

  為什么邢玠對李應試說不要勿泄,因為朝鮮會反對的。

  再說回朝鮮戰略,倭國入侵燒殺搶掠,全國上下深受其害,從官員到百姓對于倭國一定要打到底的,一直到將倭寇全部趕出朝鮮為止。

  所以再回過頭來看,石星因議和失敗而被萬歷論死,天子責怪他議和欺上瞞下不說,第二次援朝戰爭又要消耗明朝大量國力。

  而沈惟敬議和被朝鮮人罵,議和沒有成功被朝廷罵,唯獨倭國上下一致于感激沈大忽悠為東亞和平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所以說萬歷援朝戰爭對于明朝而言雖說贏了,但除了得到朝鮮的感謝外,國力大損,無力再經營遼東,只有進行戰略收縮(放棄寬甸六堡)。

  對于日本而言,也是消耗了大量關西大名的勢力,間接導致了豐臣政權的垮臺。

  而身為經略的林延潮,當然第一事也是維護明國的利益。這也是為什么當初王錫爵到林延潮府上請他出山的緣故。

  碧蹄館之戰后,朝廷的戰略方針從原先一戰而克,改為了保住平壤之戰勝果的前提下,達成與倭國議和的協議,這就是王錫爵選擇林延潮的原因。

  所以并非是林延潮主張封貢改變了王錫爵的主意,也不完全是請林延潮說動梅家從海上運糧,而是王錫爵決定議和,所以選擇了當初主張封貢的林延潮來貫徹內閣的主張。

  因此林延潮讓李如松不可出兵的原因也在于此,并非是他不相信李如松,而是因為打贏了固然是好,萬一是輸了那么于議和談判的條件肯定是不利。

  戰爭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軍事一定要服從于外交策略,戰爭是為國家人民爭取最大的利益!

  所以在談判之前,一定要盡量減小變數,談不攏了咱們再打!以林延潮估計沒談個好幾輪,肯定是談不攏。

  沈惟敬奉林延潮之命第三次出使王京。與他同行的還有謝用梓,徐一貫,這二人是宋應昌的幕僚,作為監視之用,為了出使二人也混了個參將的頭銜。

  而沈惟敬則是以游擊將軍的身份出使。

  此外還有沈惟敬的家仆沈嘉旺,此人與沈惟敬同鄉,當初被倭寇俘虜了十幾年然后逃回中國,不僅說得一口倭話,對倭國之事十分了解。沈惟敬正是通過結識他,才成為明朝上下唯一的‘日本通’。沈惟敬出使平壤時,正是此人孤身進入倭軍先行稟告,然后沈惟敬才進入倭軍,此人將充任通譯之職。

  當然林延潮也派了心腹吳幼禮通往,也給他加了參將頭銜。

  于是這五人就組成了第三次出使使團。

  而就在沈惟敬出使的同時,朝鮮與倭國也在談判。

  朝鮮的使者稱為四溟堂,是一位僧人,自倭寇入侵以來,此人統領兩千僧兵與倭寇作戰。

  此人之所以得以出使,是因為倭國出使談判的多是僧人,因此朝鮮也決定派一名僧人與倭國談判。

  四溟堂直接到西生浦面見了倭將加藤清正。

  當時小西行長是征朝第一軍的軍團長。

  加藤清正為第二軍軍團長。

  加藤清正出自豐臣秀吉家臣,為豐臣家平定日本立下過赫赫戰功,這一次征朝之戰表現也不錯,征朝第二軍攻進了朝鮮咸境道,并俘虜了臨海君與順和君,他們是當今朝鮮國主的長子與第六子,王世子光海君的兄弟,而且加藤清正還將戰火燒至大明邊境(屠殺女真部落)。

  而加藤清正與小西行長嚴重不和,加藤清正是武士出身,小西行長是商人出身。

  當初小西行長領內發生一揆(農民起義),小西行長被打得大敗,結果是加藤清正率兵平定的,由此加藤清正很看不起小西行長的帶兵能力。

  到了攻打王京前,加藤清正與小西行長會師,軍議時加藤清正看見有一個地名為司馬門藥廟路,笑稱讓小西行長率第一軍走此路如何(小西行長藥販子出身)。

  小西行長不理會,加藤清正又譏諷小西行長,你能得大功,全賴宗氏(宗義調)熟悉地理的緣故,當初殿下(豐臣秀吉)要你我輪流為先鋒,你為啥一個人沖鋒在前,今天開始咱們輪流為先鋒以試利鈍。

  小西行長說不行,咱們已經打到了王京,不如分兵前進。

  加藤清正罵道,違背軍令,貪圖私利,你這行為分明是無恥商人的下作行徑。

  提意見也就提意見,偏偏要搞人參公雞,小西行長怒而要殺加藤清正,雙方拿槍在軍議上要互毆。多虧旁人勸解這才拉開,不過二人嫌隙已深。

  四溟堂抵至西沙浦時,看見倭軍已是正在催動朝鮮的民役,正在修建城池。

  這城池是依倭國的樣式所造,圍著山一圈一圈的建造,其中山頂為內城在倭國稱之為本丸,山腰又圈一城稱為二丸,山腳下再建一城稱為三丸。

  四溟堂見倭軍在此修筑城池不由握緊了拳頭,為了平息怒氣,不得不念了一句佛號。

  不久四溟堂在還未完全建成的本丸內見到了加藤清正。

  二人語言不通,于是各自紙上書寫以筆相談。

  加藤清正甚是傲然命人寫道:“吾本欲提大兵打破順天,將明朝皇室與王子一并擒拿至日本獻給關白,奈何為小西將軍再三約束,故而今日朝鮮大明上下方才得安。”

  四溟堂寫道:“十分感謝加藤將軍對兩位王子的款待,敝上托我向加藤將軍致以謝意。”

  加藤清正笑了笑,命人寫道:“請大師放心,兩位王子在我這里過得很好,這里是他們的書信請轉交給貴國主。”

  四溟堂接過書信仔細看了一遍,不由羞愧,但見書信上盡是兩位王子對倭將加藤清正,鍋島直茂的感激之意,贊他們給自己活命之恩,一直待自己猶如上賓,信中各等獻媚討好之詞實令人看之作嘔。

  四溟堂寫道:“既然如此,小僧也就放心了,對于加藤將軍,鍋島將軍的高義,敝上必定感激不盡。”

  加藤清正寫道:“松山大師,今日你來我城中,我只想知道一事,之前明使與小西攝津守約定的事,到底能不能成?還請明言!”

  四溟堂立即回復道:“此事定然不能成。”

  加藤清正露出喜色命人寫道:“當真?”

  四溟堂寫道:“吾豈會打誑語,其余事不說,僅說割讓四道此我朝鮮底線,吾邦領土一寸不可施于外國。”

  “若大明要你們割讓呢?”

  四溟堂道:“那么戰事沒有結束的一日,我朝鮮雖國小民弱,但與倭國卻有萬世必報之仇,不共戴天之恨,就算孤軍奮戰,我們也會戰至最后一兵一卒。”

  面對對方的直言冒犯,加藤清正不怒反喜,翻兒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如此,朝明聯軍實力仍在,怎么可隨意割讓國土,小西攝津守竟然蓄意欺瞞關白!”

  “那么我也告訴你們朝鮮一事,”加藤清正命人奮筆疾書,“明軍主將林延潮早有意媾和,事先已派出兩名明國使臣借道琉球與關白商議封貢之事,此來又派沈惟敬議和,許割朝鮮四道!”

  四溟堂從西出浦離開,回到了平壤面見了左相柳成龍。

  此刻平壤猶如一片廢墟,昔日朝鮮繁華的三京飽受涂炭。

  二人在柳成龍臨時居所見面。

  柳成龍聽了四溟堂稟告道:“很好,倭將加藤果真如你所言乃是強硬一派,與倭將小西意見截然不同。大師此番出使把握到了加藤與小西之間的矛盾,若是離間使之失和,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

  對方合十道:“此事微不足道,眼下我朝鮮上下同仇敵愾,正是軍心民心可用之時,只要明軍肯稍稍盡力,何愁不能收復八道!”

  柳成龍道:“難!明朝主帥先提出了分國之意,然后又似打算與倭國媾和,恐怕……”

  四溟堂道:“左相,這一次我從倭營返回從倭將加藤口中聽說了一件事情,這位明朝主帥似早有意與倭國媾和,并提前派出了使者,現在被倭國關白留在名護屋出謀劃策!”。

  柳成龍變色道:“竟有此事?”

  四溟堂點點頭道:“貧僧之前擔心是倭將加藤的離間之計,不知當說不當說,但現在還是覺得必須據實稟告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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