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修撰李廷機,此刻正在翰院中編寫玉牒。
當年他中進士時,王家屏是他的館師,所以二人有很深的師生之情。
王家屏辭相離去后,李廷機曾感到十分失落。
得王家屏離京前指點,他一面與恩師繼續書信往來,一面于翰院里繼續編修史書。
甚至李廷機將新民報編輯的差事都推辭去,一心專研經史經濟學問上。
忙了半日,他已將玉牒編寫好然后送至禮部儀制司,交托完差事后,從司里步出正遇上林延潮的管家陳濟川。
二人打了照面,李廷機主動退在一旁行禮等對方路過。
陳濟川當然不會如此托大,讓一名翰林給自己避道,而是主動迎上了前道:“原來是李洗馬,怎么來禮部呢?”
“將新編好的宗室玉牒送到部里,大宗伯正在午休,不敢打攪故而沒去拜訪,還請陳兄幫我向大宗伯問好。”
陳濟川笑著道:“這是當然,我正要去翰院辦事,若是洗馬順路,正好坐我的馬車一起前去,咱們好久沒有好好聊一聊了。”
京城像是快要下雪的樣子,李廷機道:“陳兄如此盛情,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當即二人一并坐上馬車。
不久風雪已起,馬車到了路上,沿途所見都是躲避下雪的行人,還有不少斜倚在墻角正索索發抖的人,這些人多是無處可去,只好在他人屋檐下避雪。
陳濟川看李廷機的神色,然后道:“每年冬末京師都冒出不少的破落戶來,很多人都過不了這冬天,每日五城兵馬司的人都要將這些凍死的人用草席裹了,裝上車拖出城門去埋了。”
李廷機道:“這幾年年景不好,災害連連,朝廷又在打戰無力賑災,大宗伯雖從南方引入了番薯,并在北方各省推種,但碰到這年景,還是無力救得太多百姓。”
陳濟川道:“番薯在其次,以往破落戶還可以去開荒屯墾,但你看莫說這天下,就說這天子腳下哪一處有無主之田。”
“光景再不好,大戶尚有余力支撐,但小戶呢?只能賣屋賣田,大戶吃小戶,地主再吃大戶,王公官宦再吃地主。當然最可憐還是那些破落戶,只能逃到京師找氣力活干討一口飯吃,沒有飯吃就只能凍死餓死了。”
李廷機沒料到陳濟川一名管家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由大是詫異。
陳濟川卻知他的心思般,笑了笑道:“跟著老爺久了,自然而然也有些墨水。李洗馬不必太詫異。”
李廷機失笑道:“豈敢,對于大宗伯,李某一貫是敬仰的。”
“這話說的,大宗伯對李洗馬也是欣賞。”
李廷機道:“慚愧,慚愧,只是李某為官十年在翰林院里為一名小史官,不能為百姓辦一點事,實在愧對事功二字。有時候李某常想,要是當初沒有考取會元,成了榜眼就好了,如此能外放為官為百姓做一點事。”
陳濟川笑了笑道:“誒,李洗馬不要妄自菲薄,我常聽老爺說為官就是在其職謀其事。李洗馬可知自己要謀什么事嗎?”
李廷機一愕。
陳濟川道:“李兄現在為司經局洗馬,在以往就是太子洗馬啊。”
“但現在只是翰林官轉遷之職,”李廷機沉吟片刻,“陳兄,吾一向視兄為親兄長,現在坊間傳聞天子有意立東宮,然后先擇皇長子講官,不知是真……”
陳濟川笑著道:“若是真,莫非洗馬有意皇長子講官嗎?”
李廷機頓了頓道:“確實有意,但是……但是李某也知道才疏學淺,在翰院里的孫稚繩,方中涵都比李某更受大宗伯賞識啊。”
陳濟川收起笑容道:“你從何處聽來?大宗伯雖重師生之誼,但鄉誼也是看重的。”
李廷機大喜之色一閃而過道:“若是如此,李某愿一切聽陳兄的吩咐。”
陳濟川笑了笑道:“你放心,陳某一定在大宗伯面前替你進言,當然最重要還是得失淡然。好了,翰院到了。”
說完二人下了馬車。
李廷機送走陳濟川后,方才的笑容也是淡去。今日他到禮部明是辦事,其實還要找找機會看看能不能遇到陳濟川。所以他逗留許久,一直到了陳濟川出現,他才作出半路相逢的樣子。
讀書的時候,李廷機也不恥于用這樣的方式,但為官后看著方從哲,孫承宗,葉向高等的終南捷徑,不由也是動了心。更重要是王家屏告訴他,要謀取皇長子講官。
當日陳濟川辦完事后,回到禮部火房向林延潮稟告此事。
陳濟川道:“小人向仆役打聽過李爾張在小人出門前,在至儀門的必經之路倒是徘徊了許久。”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道:“我早有意推舉九我,但他找上你卻是多此一舉了。”
陳濟川道:“老爺,這一次為何一開始不推孫稚繩,而是推了李九我,當初陳公公不是早說了圣眷在孫稚繩嗎?”
林延潮道:“正是圣眷在孫稚繩,所以我才不推舉他,而是將這個機會留給陛下,如此我也能多推舉一人。至于我推舉李九我,一來是因為當初王山陰離京時曾向我舉薦過,二來是打算讓他為皇長子講官之長。”
林延潮一口氣給天子推舉了十名皇長子講官,但是孫繼皋,盛訥是侍講學士,蕭良有是國子監祭酒,他們三人都是有正式的差事在身,所以不能真正擔任皇長子講官,成為侍從之官。
三人就是掛個名而已。
至于剩下八名講官,資歷最高的當屬萬歷十一年進士的李廷機,如此順理成章的他成為講官之長。
林延潮對李廷機早有安排,但沒想到他卻主動上門,這倒是令林延潮對李廷機有幾分刮目相看。
到了萬歷二十一年的歲末,首輔王錫爵終于抵達了京師。
王錫爵甫一到京,天子當即令他以首輔佐理國事。而王錫爵則單獨請求天子接見。
于是天子同意乾清宮暖閣接見了王錫爵。
大冬天里,剛拜受了新命的王錫爵一身大紅坐蟒的衣袍行走在宮墻之間。
沿途的內侍見了王錫爵無不退避一旁。
到了乾清宮門前,張誠,田義,陳矩這三個最炙手可熱的內監在門前一并迎候。
而距離乾清宮門還有段距離,引導王錫爵前行,打傘隨侍太監們即已是一排跪下道:“見過老祖宗!”
張誠,田義,陳矩則沒有理會,一并上前都是滿臉堆笑道:“王老先生,終于把盼回來了。”
王錫爵見了這三位天子面前的紅人,只是微微點頭就算答禮了,話也不多說半句。
幾個人都早知道王錫爵脾氣。
張誠笑著道:“皇上就在暖閣,王老先生讓咱家給你帶路。”
隨即張誠神色一冷對左右道:“這么冷的天還不快給王老先生讓道,佇在門前作什么?”
聽張誠這么說左右一并讓開大道。
王錫爵則始終負手,看了張誠一眼淡淡地道:“有勞公公了。”
說完王錫爵舉步入內,張誠恭敬地陪侍在旁。
陳矩,田義二人站在乾清宮門前看著王錫爵,張誠二人的背影。
田義冷笑道:“看咱們新首輔的架子怎么比當年的張太岳還大呢?張太岳見馮雙林時也沒有這么狂吧。”
陳矩道:“我看王老先生不是架子大,而是他的眼中根本沒有咱們這幫閹人。”
田義叉著雙手道:“我看就算心底看不起,也不至于連稍假辭色也不會吧。”
陳矩道:“君子者表里如一啊!”
田義怒道:“是么,那我早晚讓王老先生這位君子好好認識一下何為小人。”
陳矩聞言則笑了笑。
乾清宮暖閣。
王錫爵入內后一見高高在上的天子,即是連忙上前數步,跪拜在地泣道:“老臣去國逾年,在家事親,八辭君命,求遠退卻反進。諸公當事在先,老臣卻以老成起廢者矣,一旦即蒙召起,即驟居首揆者,得陛下三命五召,老臣實在愧對陛下這高天厚地的隆恩。”
王錫爵言辭懇切,耿耿忠心溢于言表,這一番話下連天子也不由十分感動。
“先生快快平身,咱們君臣坐著說話。”
見王錫爵坐下后,天子道:“元輔來京了就好,眼下國家多事,寧夏雖平,但東事又起,朕這幾個月是焦頭爛額,還指望元輔替朕挑起這天下這擔子來。”
王錫爵連忙奏道:“老臣惶恐,老臣不怕事,但唯恐的是一身不能酬萬恩,小勤不足補大負。老臣還望陛下能多簡時賢,共參密務,而不以天下大事都專寄于臣。”
天子道:“朕知道了。眼下朕正好有一件事要與元輔相商。之前皇長子出閣讀書之事,朕與趙次輔及禮部尚書都是商議過了。禮臣建言,皇長子明年正月出閣讀書,皇三子改在三月,趙次輔也是認可,現在元輔回朝了,此事朕想當面咨詢先生。”
王錫爵略一沉吟然后道:“老臣以為禮部尚書林延潮此策不妥。”
天子臉色一變問道:“先生為何這么說?朕以為林卿此計可以啊。”
王錫爵道:“陛下,若是正月立皇長子,那自是順理成章,但到了三月再立皇三子,百官群起反對那么如何?”
“對于禮部尚書而言,皇長子出閣讀書他們即已是辦成差事,至于皇三子三月是否出閣讀書,他能替百官應承了陛下嗎?”
天子聞言恍然明白道:“原來如此,若非先生提醒,朕差一點誤了事,讓他們不費一兵一卒即辦成了差事。”
王錫爵當即道:“陛下,為人臣者,當揚君美,而不可自以為名。當圖濟國事,而不可自以為功。有的大臣口口聲聲所言事功,即是自居其名自居其功,如此之臣還請陛下遠之!”
天子道:“還是先生考慮周全,朕明白了。不過林卿不是這樣的大臣,他也是一心為朕計較罷了。先生,現在出閣讀書不成,朕以為不如再放一放吧?”
王錫爵連忙道:“陛下,老臣這一次回京,雖未入閣辦事,但這幾日所見的部臣科臣無不首問臣建儲之事,此事拖不得啊!”
天子微微一笑,他對王錫爵的反應倒是在意料之中。
天子故作為難地道:“但是朕昨讀皇明祖訓內有一條立嫡不立庶之訓,而今皇后年稚尚少,在此刻冊立東宮可乎?若將來有二東宮怎么辦?故朕一直遲疑未決。”
“既先生奏來,不知先生以為封王可乎?朕今欲將皇長子,皇三子,皇五子,三位皇子具一并封王,少待數年皇后無出,再行冊立。”
王錫爵聞言心知,這位皇帝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張居正面前俯首聽命的天子了。二十年來與滿潮大臣們斗智斗勇,自讓天子琢磨出了一套法子。
王錫爵深厚皇恩,不愿意辜負天子的請求,但是一旦同意了三王并封是什么后果,他是知道的。
于是王錫爵對天子道:“陛下此言以情以理言之,似乎無不可行。但皇后嫡子未生,庶子年已至十二齡,自古以來從未有待嫡之事。今日皇上所問其實不難,漢明帝取宮人賈氏所生之子,命馬皇后養之為子。唐玄宗取楊良媛之子,命王皇后養之為子,宋真宗劉皇后取李妃之子為子,皆旋正位東宮。”
“今日事體,正當同此。若是皇長子以中宮為母,即為正嫡,所生之母亦不必加封,若將此言入圣旨之中,那么老臣以為三王并封之策可行。”
天子在討價還價,而王錫爵也在討價還價。
天子要三王并封,王錫爵則要皇長子認皇后為母,如此就確立了嫡子的身份。
天子聞言也是猶豫了一番,然后道:“先生這么說在十年前,皇長子年幼時尚可,現在皇長子已經長大成人,并在李妃宮中朝夕不離。就算再認皇后為母,母子之間也難有親情可言。其實早年間皇后也有認皇長子之意,但是被李妃拒絕了。今日再認,怕是皇后也不肯了。”
王錫爵不知皇長子在后宮居然處于如此境地,當即急道:“陛下,嫡庶只是一個名分而已,只要將詔書頒布天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