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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八十六章 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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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如松飲酒之后,正要從城樓上離去。

  林延潮上前一步笑著道:“提督這邊請!”

  李如松聞言有些詫異,當即道:“末將謝過大宗伯。”

  當即林延潮一直將李如松送到下城樓的臺階前。

  這面圣時引導參拜退下是鴻臚寺官員的職責,而林延潮身為禮部尚書親自指引未免太禮遇了。

  不過眾人多以為或許林延潮與李如松有舊。

  陸光祖則目光一凝,當初他設計讓林延潮出任備倭經略,是打算讓對方立下軍功,然后遠離中樞失去入閣的機會。

  但是他沒有料到林延潮硬扛著不去朝鮮,寧可政聲受損。

  現在陸光祖見林延潮又如此禮遇李如松不由懷疑,莫非是他又改變主意,打算出任備倭經略,故而先一步交好于李如松。

  而李如松走下城樓,心底確實是起了疑惑,林延潮屢次三番的禮遇于他,這令讓他琢磨不透。

  李如松之前聽聞林延潮與南軍的吳惟忠交好。南軍與北軍彼此不對付已久,這一次宋應昌為了平倭特意向兵部請求征調了吳惟忠的戚家軍入朝,還出了重餉,待遇尚在遼鎮的家丁之上,這一點已是令他以及不少部下非常不滿。

  而支持南軍的林延潮又向自己示好,不知是什么意思。

  李如松走下城樓后,他的兩個弟弟李如柏,李如梅一并上前高興地問道:“大兄見到圣上了嗎?”

  “圣上是不是身高七尺,如太祖一般英明神武。”

  李如松如實道:“圣上龍體欠安,倒是沒有見到。”

  聞言兄弟二人都是露出了失望之色,李如柏強笑道:“無妨,改日平了倭寇回來,圣上連我們三兄弟一并見了。”

  李如梅則是不快道:“二哥,你別說了,朝廷就是忌憚咱們這些武人。之前爹和我不也是朝廷聽那些狗言官的話將我們奪了官職嗎?這一次要不是寧夏,朝鮮有事,朝廷又怎么會再啟用我們李家。想我們李家為朝廷世代……”

  “夠了。”

  李如松聽兄弟二人的話,生怕他們會以為朝廷沒將他們李家放在心底道:“圣上或許真是龍體欠安。再說雖然沒見到圣上,但是當今禮部尚書卻對于兄長卻甚是看重我們,厚禮相待。”

  李如柏道:“禮部尚書有什么用,又不是兵部尚書,平日咱們又不跟他打交道。”

  李如梅搖了搖頭道:“這你就不知道了,當今禮部尚書正是當年三元及第的林三元,眼下朝廷上下多傳聞他不出數年就能入閣拜相……”

  李如松出聲打斷道:“不論能不能入閣拜相,但士為知己者用,士為知己者死!人家看得起咱們李家,咱們李家就不能辜負人家。回頭咱們備一份厚禮,好好謝一謝大宗伯。”

  李如松方才在殿上說自己是武人不會說話,完全是自謙。李如松的文才可是相當了得,當年徐文長曾在李成梁家游幕,正是作為李如松老師對他教導了一番,兵法文章都悉心教導過。

  卻說在午門城樓上,李如松,魏學曾離去后。

  趙志皋又稟道:“陛下龍體欠安,我等幾位輔臣掛懷在心,還請陛下賜見一面。”

  陳矩與林延潮二人對視一眼。

  林延潮終究是侍班的,不好再言。陳矩道:“三位先生還請稍候,咱家這就去通稟。”

  林延潮明白自上一次王家屏面圣鬧翻以后,天子越來越不愿意見大臣。

  比如陸光祖,張位二人升任內閣大學士后,依照以往的慣例,都要入宮面圣。但陸光祖,張位二人請求后,天子托言身子不適不見。

  今日趁著獻俘大典,天子龍顏大悅的時候,他們來到午門上,不見一面心中沒底啊!沒有天子支持的內閣大學士,是坐不穩位子的。

  不久后陳矩從暖閣里出來向趙志皋道:“圣上身子疲乏,不愿太多人打攪,元輔一人進去,至于兩位先生以后再見吧。”

  好不容易,趙志皋獲得了面圣的機會。

  至于陸光祖,張位二人也是唯有遺憾了,見不了就見不了吧,估計到離任時還見不了。

  當即趙志皋走了幾步,但見他老態龍鐘步伐有些不穩,陳矩向一旁林延潮道:“陛下有旨,讓林先生攙扶元輔入內吧!”

  林延潮沒料到還有這么一說,他看了陸光祖,張位二人一眼,然后向陳矩道:“臣遵旨。”

  說完林延潮攙扶著趙志皋手臂,趙志皋看了他一眼,欣然地笑了笑道:“宗海,有勞了。”

  “豈敢,此乃侍生的榮幸。”

  然后宮人打開暖閣的門,林延潮攙著趙志皋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說實在的趙志皋一把年紀了,盡管有林延潮攙扶在旁,但也真是走兩步又喘兩步。

  從暖閣前走到閣里,連林延潮也滿頭大汗。

  林延潮與趙志皋來到明黃色的帷幄前向天子見禮,卻聽帷幄后天子道:“起來吧,將這撤了,其他人都退出去。”

  天子聲音有些疲倦,侍者將帷幄撤下后,趙志皋,林延潮看見天子躺在一張錦榻上。

  但見天子確實臉色十分蒼白,發福的身體上正在冒虛汗,說龍體欠安那還真不是假話。否則李如松,魏學曾立了這么大功勞,怎么說也該見一面才是。

  侍從給趙志皋搬了張矮凳后退出了暖閣,林延潮攙趙志皋來此后立即知趣地道:“臣先告退。”

  天子道:“林卿留下。”

  “臣遵旨。”林延潮說完屏息靜氣地站在一旁,看趙志皋如何君前奏對。

  以往張居正在位時,說是首輔更似攝政,林延潮沒從其中學到什么技巧。

  而前任首輔王家屏,那不叫奏對,那叫當面懟人啊,當面頂撞皇帝分明不想干了。

  唯獨申時行十年宰相,他的功夫有一半都在君前奏對上了。申時行離京時送的召對錄,林延潮可是認真的讀了,從中是獲益匪淺啊。

  但見趙志皋已是喘勻了氣道:“老臣久不奉天顏,今見不勝慶幸。”

  天子聞言點了點頭。

  趙志皋又道:“陛下,老臣起草了一篇文章恭賀陛下這一次平定寧夏。圣王御世有文治,必有武功,文以敷治平,武以定禍亂。蓋世不能以常治,而貴于易亂以為治,時不能以久安,而貴在于轉危為安。”

  “寧夏為中國之要地,逆賊父子,以亡虜歸降,受恩深重,竟然忘恩負義,造反之后據城自守兼有輕視中原之意,并吞全陜之心,恭惟皇上,赫然震怒,調七鎮之勇士,而給以內帑,剿滅此獠。三軍用命,如驅犬羊,刀鋤腐鼠,元惡就擒,有嘉折首支義。今捷書已報,露布再傳,喜動九重,歡騰四境,告慰祖宗神明,江山萬民!”

  林延潮聞言心底佩服,趙志皋這文章寫得有文采啊!

  首先寧夏之役,起因在于朝廷拖欠九邊軍餉,以及巡撫黨馨處置不當,但趙志皋這么說就成了‘時不能久安,而在轉危為安’。然后又將平定寧夏的功勞都推在了天子的身上。

  天子聞言當然欣然接受,臉色好看許多:“先生有心了,這寧夏之亂平定也離不開先生的運籌之功啊!”

  趙志皋連忙道:“老臣哪里有微功,都是仰仗皇上的洪福啊!”

  說到這里趙志皋道:“寧夏之事前三邊總督魏學曾因玩寇之罪已拿下獄,因陛下念學曾為忠義老臣,在軍中動勞數月,又收復西河五十余堡得以寬宥免其罪責,由錦衣衛交至刑部論處。現在刑部已是復奏,功過相抵,魏學曾以原官致仕,還請陛下定奪。”

  林延潮在旁聽到這里知道趙志皋之所以要力保魏學曾,是因為魏學曾是清流中的名臣,若不保下他,未免在朝中大失威信,官員也會認為他在皇上面前不作為。

  天子這時候笑了笑道:“這功魁罪首,朕胸中早自有定奪。這魏學曾嘛,雖是緩師延誤軍情,但寧夏終是平定了。朕念在卿的面上,準了。”

  趙志皋大喜道:“陛下令魏學曾復生于大造之中,老臣亦鼓舞于光天化日之下。老臣除了抄寫圣諭兵,刑二部外,所有發下御札一道,謹尊藏閣中,以昭皇上虛懷盛美。”

  天子聞言笑了笑,甚是舒暢。

  林延潮在旁雖是默不作聲,心底也是想到,這趙志皋平日看起來老態龍鐘的樣子,但沒料到這君前奏對可以啊。

  不過自己出乎意料倒是無妨,最重要是天子的看法。

  以前趙志皋是申時行推薦上來,天子眼底這七老八十趙志皋,肯定是才能平庸,預備拿來作為首輔的過渡人選,將來還是要交班給王錫爵的。

  但這樣一位不起眼的老頭子,在王家屏走后,在內閣里勉強搭起班子來,并還打贏了寧夏一戰,實在是令人驚喜。

  天子道:“朕今日御皇極門時,看內閣在侍班離朕甚遠,先生升階于殿檐滴水站立。林卿以為如何,此合乎禮制嗎?”

  天子詢問就是以后內閣在皇極門侍班時,可以離皇帝近一點,這是一等恩遇啊。

  話說到這里,林延潮都是從旁旁聽,也不知天子召自己來陪聽是什么用意。但聽天子詢問,林延潮當然會錦上添花地道:“一切恩典皆出自陛下,臣絕無二話。”

  天子聞言點了點頭道:“以后就這么辦吧。”

  趙志皋有些老淚縱橫道:“陛下恩典,升臣階級,瞻天咫尺,就日光華,臣不勝敢戴天恩。”

  這一番君前奏對可謂十分圓滿。

  這是趙志皋身為首輔以后第一次與皇帝說私話,二人都相處的十分愉悅,看來以后……以后自己不能再在心底看不起趙志皋了。

  按道理,趙志皋,林延潮二人是可以告退了。

  但天子卻道:“朕今日在皇極門接受百官朝賀時,身子倒是無恙,但行獻俘之禮,朕登午門城樓,一陣疾風吹來,頓令朕有些頭暈目眩。”

  趙志皋連忙道:“臣等還請陛下謹慎起居,保重龍體為上啊。”

  林延潮心底暗笑,趙志皋這話說得也很有意思,什么叫謹慎起居,那不是暗示皇帝不要再夜夜笙歌了。

  當年雒于仁上酒色財氣疏里就是說天子沉迷酒色,讓天子大怒。

  但趙志皋此言,天子倒是虛心接受了:“先生之言,朕曉得了,以后一定自省。”

  林延潮也是暗中點頭,和皇帝奏對,什么時候該柔什么時候該直,好似這時候勸天子謹慎起居看似直,但反而能讓天子接受。

  天子道:“朕御極二十年,實在談不上多少國泰民安,想到這里甚為愧對先帝的托付。現在朕也不知道身子還能撐個……”

  “皇上!”趙志皋與林延潮一并道,“請萬萬勿出此言啊!”

  天子有氣無力地笑了笑道:“好了,朕不與你們說這個,今日朕讓兩位卿家進來是商議皇子出閣讀書的事。”

  這可是真的炸了。

  趙志皋,林延潮都是喜出望外,這真的是要定了嗎?

  趙志皋連忙道:“陛下,皇長子出閣讀書此乃普天同慶的大事,眼下王閣老回朝在即,臣以為當由他來主張。”

  林延潮看了趙志皋一眼心道,趙志皋厲害啊。

  這爭國本從萬歷十四年拖到現在,已經六年,多少官員丟了烏紗帽,又逼退了幾個內閣大學士。

  但是盡管那么多官員丟了官職,但大家心底都明白,一旦皇長子出閣讀書,無疑就是默認了他為太子,這相當于是立儲之功。將來太子登基之日,別提有多感激你了。

  身為首輔這份功勞更是不言而喻。

  但是面對這份功勞,趙志皋不是上前去爭,而是推出去給就要回朝擔任首輔的王錫爵,這是何等的政治智慧。

  天子看向趙志皋點點頭道:“難怪申先生離京時向朕推薦了先生,先生真是老成持重。朕也以密書與王先生商議過此事,王先生說此事還是交給趙先生來定奪,他不敢擅斷。”

  “所以朕左思右想,就替你們拿了一個主意,等王先生回朝時朕就宣定皇子出閣讀書之事,但是皇長子,皇三子的講官人選,朕打算讓你們兩位卿家來給朕出出主意。”

  這話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這哪里是功勞,分明就是一個大坑。

  暖閣里一時安靜下來,林延潮自是不說話,等待趙志皋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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