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這番話下,這才稍稍釋去吳惟忠的疑慮。
當即林延潮將吳惟忠請到宴廳里,雙方入座。
林延潮并沒有請其他人,就是吳惟忠,展明二人,而陳濟川在旁端酒施菜。
這一次宋應昌身為備倭經略,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請精銳善戰的南兵入朝作戰。
林延潮當即詢問這一次入朝南兵的待遇。
見林延潮相詢,吳惟忠放下筷子稟道:“回稟大宗伯,經略大人已是答允我們。這一次入朝的士卒,每人可得月支糧銀一兩五錢,行糧鹽菜銀一兩五錢,衣鞋銀三錢,犒賞銀三錢,一個月就是三兩六錢。而將官,千,把總的廩給則是比平常翻了一倍。”
林延潮細細斟酌道:“我記得朝廷募兵一年是十八兩銀子。由此可見宋經略對咱們戚家軍還是寄予厚望啊。”
林延潮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剛入朝時,朝廷上下對于南軍一年十八兩銀子的厚餉之事十分不滿,甚至有一名南兵糧餉抵三名北兵之說。這一次宋應昌要浙兵入朝居然開出了一年四十三兩銀子的價碼,現在朝鮮有事還好說,一旦到了事后朝野恐怕又有南兵募軍貪利之說。
林延潮此言一出,吳惟忠連忙道:“大宗伯容稟,我知道朝廷上下不少人看我們南兵不順眼,自從太岳公去世,大帥被貶后,我們南兵的地位是一日不如一日,但是這一年四十三兩銀子確實不多。大宗伯明鑒啊!”
林延潮聞言沒說話,但一旁陳濟川道:“去年廷議上朝廷有裁撤南兵之說,正是我們家老爺在朝堂上替你們說話,這才免了此事。吳將軍莫非以為我們老爺也是與那般人一樣為難你們嗎?”
吳惟忠一聽立即惶恐地道:“末將不知大宗伯于我南兵有如此之恩,請大宗伯受我吳惟忠一拜。”
林延潮當即出手扶住,但吳惟忠哪里肯,他年紀雖老邁,但仍是用力對著林延潮叩了三頭。
林延潮見對方執意如此,只能側身避開:“吳將軍,戚家軍對于我們家鄉有大恩,你執意如此,實在折煞了林某,起來說話吧。”
吳惟忠聞言這才起身,朝林延潮抱拳道:“大宗伯既不肯受末將之禮,那么以后我吳惟忠的命就是大宗伯的,大宗伯有什么差遣,風里來雨里去末將一定給你辦到。”
林延潮搖頭道:“吳將軍言重,來咱們坐下邊吃邊說。”
說完林延潮給吳惟忠斟酒,然后道:“其實林某乍聽聞一年四十三兩,也覺得頗厚,僅僅吳將軍賬下三千人馬,兵餉所支就要近十三萬兩一年。朝廷上恐怕會有人因此有所非議。”
吳惟忠仰天長嘆道:“非我們南兵獅子大開口,趁著國難之時,向朝廷要錢,只是……只是一直以來就是如此,這兵餉有行糧,坐糧之分,平日駐扎守備,一年十八兩銀子那是坐糧銀,而入朝從征按照規矩朝廷都要支一筆行糧銀。”
林延潮點了點頭,月支銀一兩五錢是坐糧,行糧鹽菜錢一兩五錢是行糧,那么加在一起就是雙餉。作為留守部隊,當兵拿單餉,而作為作戰部隊,朝廷發雙餉,這也是鼓勵士氣之用,古往今來一直有這規矩,否則憑什么要人家腦袋系腰上賣命。
唯獨另外每個月那六錢銀子,是宋應昌另外給南兵爭取下來的,但也不過分。但是南兵俸祿的基數本來就高,一旦雙餉后實在就令朝廷吃不消了,援朝之戰后這筆錢朝廷八成是要拖欠的。
現在吳惟忠道了清楚后,林延潮總算明白事情原委。
林延潮緩緩道:“今年五月之時薊鎮三屯營因兵餉拖欠之事,聚眾于遵化向總兵要餉,此事令朝野上下對南兵印象極差,認為南兵氣驕行橫,極難約束。”
吳惟忠臉色頓時很差。
林延潮明白任何事情不能孤立視之,朝廷給南兵厚餉是讓他們拿錢辦事,這是張居正在時定的規矩,此事無可厚非。
但是南兵如此厚餉,令以衛所軍為主的北軍十分不滿。到了張居正去后,人亡政息,朝廷因為天子的緣故,對于南兵的厚餉越來越不滿。再加上這數年來國庫空虛,朝廷拖欠九邊軍餉不是一日兩日,而首當其沖的就是拿著厚餉的南軍。
而南軍本就是募兵,拿不到錢聚眾要餉也是迫不得已,但如此令朝廷對于南兵的印象更差。
而到了萬歷二十三年的薊鎮兵變,并非偶然引發,而是積怨的一次徹底爆發。在朝鮮戰場上為國效力的南軍沒有陣亡在前線,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中,怎能不令人寒心。
由此林延潮卻是想起了張居正,為政最怕就是人走茶涼。如張居正那樣背負著天下罵名硬撐下去,但他的新政最后還是失敗了,實在令人扼腕嘆息啊。
而自己必須以張居正為鑒,先找到替手再說。
林延潮陷入了沉思,而身旁的吳惟忠不知道林延潮想到了別處,還以為林延潮因此而震怒,深覺得惶恐不安。
這薊鎮三營鬧事的南兵,并非是他統領,但吳惟忠仍是擔憂不已,深恐林延潮因此不悅,以后不在朝堂上繼續替南兵說話,那么何人能為南兵撐腰,但是他又不敢出言解釋。
“老爺。”陳濟川輕聲提醒了一句,林延潮這才回過神來,他意識到自己失禮了。
但見林延潮道:“朝廷之上,我會繼續為吳將軍維持,吳將軍不需要謝我,這是林某能為戚少保能辦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吳將軍的部下也要盡力約束,不要再有鬧餉的事了。”
“說實話國用不足,朝廷為了這一次援朝可謂拿出了最后一點家當啊。”
吳惟忠昂然道:“大宗伯放心,朝廷如此厚待我們浙兵,我等唯有以死報之。吳某這一次入朝就沒打算將這把老骨頭再帶回去!”
林延潮點點頭端起一杯酒道:“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將軍真是豪邁之人,此酒林某敬你。”
聽了林延潮此語,吳惟忠雖是粗通文墨,但也覺得說得極好,當即他仰天道:“末將出征之前,得大宗伯這一句話,也算是死而無憾了,末將以此酒謝過大宗伯。”
說完吳惟忠與林延潮對飲一杯。
吳惟忠酒量甚豪,一杯酒下去面不改色,而林延潮卻有些不勝酒力。
一杯酒下肚林延潮心情也是變化很多,以往他想得都是在朝堂上如何如何謀身,但現在卻是換了個念頭。
當年曾國藩攻克南京后,主動將嫡系的湘軍全部裁撤,然后轉而重點栽培門生李鴻章。曾國藩正是靠著李鴻章的淮軍平定了的捻軍,從而在另一個方面繼續保持了自己的政治影響力。
可見事事不一定要自己沖鋒在前,倒不如退一步能海闊天空,換句話說,此乃功成不必在我的高尚情操,也可視作做官最重要的是從心(慫)。
想到這里,林延潮也覺得眼前豁然開朗,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計較那么多。以往自己總以為展明作為自己的親隨,就應該一輩子忠心耿耿地在自己身旁,但他忽略了展明也有自己的想法。
展明都如此了,若自己真要如張居正那般行變法革新那一日,自己門下一口一句恩師的門生們,是否仍會如從前那般支持自己。
從孫承宗,袁可立二人,再到展明身上,林延潮也反省自己的不足,有時候自己也當有‘君子成人之美,而不是以認同與否’的胸襟。能夠退一步的時候,那么人心也就有了。
林延潮心情已是不同,他對吳惟忠道:“展明追隨我多年,雖然他稱我一聲老爺,但實與家人一般。這一次他要報答吳將軍的救命之恩,我雖舍不得他走,但也不得不放行,所以還請吳將軍代我照顧了。”
展明聞言,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已是眼眶已紅。
吳惟忠聞此道:“大宗伯放心,末將一定照看好展兄弟,他日朝鮮事平,末將再讓他回府給大宗伯效力就是。”
林延潮有了吳惟忠這話,終于放下心來。
而展明抱拳道:“老爺,小人既是出自林家,以后一輩子也是林家之人,我一定不給你丟人。”
林延潮朗聲大笑道:“好,大丈夫當如此!”
當日吳惟賢走后,次日派了自己族侄吳幼禮以及兩名浙兵里的武藝高強之士來林延潮這效力。
看來吳惟賢也知展明等于是林延潮的貼身護衛,他一走林延潮的安全無人保障,故而派軍中猛士來保護林延潮。
林延潮雖覺得這樣的猛士去軍前效力更好,但吳惟賢一再支持,認為林延潮的個人安全更勝過一切。
林延潮見對方如此盛情,也沒有拒絕,然后將這吳幼禮調到身邊試用了一下。
但見他果真是武藝過人,是等閑十幾個人近不了身的那等武林高手,也不知他與展明武藝誰高誰低,但從年紀而言吳幼禮不過二十出頭,展明卻已有四十多歲。
有他在身邊林延潮也是安心了不少,不用為自己的警衛發愁了,如此總算稍稍能彌補展明離去對自己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