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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七十三章 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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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西郊的一座茶樓里。

  上面說書的正在講《說岳全傳》,而下面兩三百號人聽得是如癡如醉。

  在茶樓的邊角處,從大內微服出宮的陳矩帶著一名心腹,坐在那邊喝茶邊看今日新鮮出爐的《皇明時報》。

  陳矩身著青布長衫,翹起了左腳搭在右腿膝蓋上,若不是面白無須,旁人看去還以為對方只是一位吊兒郎當的讀書人,或者不知師道尊嚴的教書先生,哪里會知道對方是一位宮中大珰。

  林延潮走進茶樓時,就是看見陳矩如此。今日林延潮身穿著布衣長衫,看起來一副平平無奇的樣子,身邊沒有往日官吏隨從前呼后擁的架勢,只有陳濟川一人相隨。

  今日他約陳矩在此處見面,當然是要盡量低調,甚至搞得如同地下黨接頭一般。

  這時候一陣喝彩聲傳來,原來說書先生講到高寵連挑了十一輛鐵滑車,下面的聽眾都忍不住鼓掌喝彩起來。

  林延潮聽了這里嘆息一聲,以往看說岳全傳到了這里,不忍見到高寵力盡而亡,都是要跳過去的。

  林延潮徑直來到陳矩桌旁,正要說話,看見茶博士過來招呼于是就暫時打住。

  “客官要喝什么茶?我們這里有……”

  陳濟川從袖子取了一吊錢給茶博士道:“六安香片,點心就不用了。”

  陳濟川說話帶著令行禁止的意思,茶博士見此人威勢不凡,不敢再說當即退下。

  這時林延潮才道:“陳公公怎么不聽說書,反而看起報紙了。”

  陳矩將報紙放在一旁道:“咱家二三十歲沒進司禮監時,最喜歡就是跟著那些大珰出宮聽人說書,但在司禮監參贊樞務這些年,卻發覺打戰并非似說書里講的那樣兩個大將上馬打了幾十回合,再摔軍一掩殺就贏了。”

  林延潮聞言笑著道:“原來如此。林某倒還是愛聽,想來也是詞臣出身,未涉獵兵事,故而才能聽得津津有味吧。”

  陳矩聞言看了林延潮一眼,眼中意味深長。

  “不見得吧!聽聞林公在老家時,曾以幾行字為俞大帥解決了一件棘手的官司。還聽說俞大帥欲以兵書相傳,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林延潮一愕道:“公公怎么如此了解林某。”

  陳矩聞言笑了笑道:“對于林公的事,咱家當然很有興趣,故而多有打聽,甚至皇上那邊也知道不少。”

  林延潮苦笑道:“那林某還真應了外面那句‘簡在圣心’的話了。”

  陳矩笑了笑道:“林公乃陛下器重的人,怎么能不知根知底。”

  “好了,林公邀咱家來此,是不是為了免去經略的差事?”

  話說到這里,陳濟川從店小二手里接過茶壺,親自給林延潮斟上香茗。

  這時候一場書說完,茶客們散場入場,移座移桌,吵雜聲甚大,這倒是將二人聊天的聲音給掩蓋住了不少。

  林延潮呷了口茶,湊近陳矩面前道:“確有此意,但林某更想知道是何人想將林某擠出朝堂去的。”

  陳矩道:“說實話至今為止內閣的揭帖,大臣的奏折上沒有任何一字提及要林公取代宋司馬為經略之事。但為何在朝野之間傳開,咱家就無從得知了。”

  林延潮道:“自樂新爐被枷死后,林某本以為飛語之事會消停一陣,沒料到又死灰復燃。今日林某想向公公求證一件事,為何陸平湖能夠入閣?”

  陳矩聞言道:“林公問這個作什么?”

  林延潮道:“據我所知,陛下所青睞者的宰相乃是王太倉,故而之前許新安,王山陰連續去位,陛下也絲毫不在意。現在陸平湖雖說廷推第一,以吏部尚書強勢入閣,萬一王太倉回閣了,二人如何相處?”

  “這并非天子虛位以待之意啊?但王太倉明知陸平湖在閣,卻仍然從太倉老家啟程進京,這又不知是何意。”

  陳矩聞言道:“林公果真深悉圣意,這一次陸平湖能夠以吏部尚書入閣,是因為沈歸德推舉,你也知道沈歸德是帝師,他說話的分量有多重。”

  林延潮道:“僅次不足以破除陳規吧!公公其中還有什么隱情嗎?”

  陳矩頓了頓道:“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此事說來話長,當年世宗在位時,忌諱極多,如當年會試里題為‘綏之斯來’,因下文是‘其死也哀’,故而甚惡之。到了第三題時見到兩夷字,世宗更怒,要重辦主考官,幸得徐階,高拱詭言糾之。”

  林延潮對于嘉靖皇帝的種種避諱是有聽說的,比如世宗看到詔書奏章里有蠻夷二字,必須大臣們將這二字寫得極小,如此為尊中國卑外夷之理。

  反正對于這位皇帝各種要求極多。所以主考官第三題連寫兩個夷,換了一般人覺得這會有什么問題,但在嘉靖朝肯定是作死。

  但見陳矩繼續道:“世宗在晚年時更是諱言立儲,凡大臣有言一字則死,當時陛下為裕王子,貴為皇長孫,但出生之后眾大臣們都不敢稟之太廟,唯獨陸平湖一人上奏請陛下告廟!本來天子也不欲讓陸平湖入閣,但因慈圣太后提及有這一樁恩情,故而讓他勉強入閣,在王太倉回京前暫理政事。”

  林延潮恍然,原來是李太后的這一手助攻,令陸光祖意外的擔任了內閣大學士。

  陸光祖這件事功勞著實不小,要知道萬歷皇帝是嘉靖四十一年出生,但出生后因為嘉靖皇帝的避諱,沒人敢報告,甚至萬歷出生二月也沒行剪發之儀,后來由內官黃錦想了個辦法,才告訴嘉靖皇帝,從此大臣們知道萬歷出生。

  但眾官員知道萬歷出生,卻不敢吭聲,甚至將皇長孫的事稟告太廟的事也不敢提及。當時唯獨陸光祖不怕死說了這事。雖說陸光祖的奏疏被留中,但這個恩情當今天子必須記著。

  林延潮凝眉道:“看來慈圣太后當年歸政后仍是欲染指前朝之事啊!”

  陳矩聽林延潮此言有不干休的意思,連忙道:“林公誤會了,其實太后歸政后一直深居慈寧宮中不問大政,甚至連立儲之事也未言一字。但這一次……這一次宮里有傳言,若陸平湖不入閣,陛下必讓廷臣重推,到時候恐怕就輪到林公你了,故而太后坐不住了!否則太后是絕不會過問前朝之事的。”

  林延潮聞言心底吃了一驚,沒料到還有這么多彎彎繞繞。看來女人的報復心強,自己當年彈劾了璐王,間接迫太后歸政,令太后記恨了這么多年。

  這一次王家屏下野,重推內閣大學士。自己的門生同僚爭著上門來‘勸進’,唯獨方從哲言不可,陸光祖明著暗著防著自己,最后連李太后也出手了。

  雖說這頗有些榮幸的意思,但朝內朝外的壓力都很大,看來入閣的時機還不是很成熟。

  林延潮正色道:“陳公公,林某曾與門生們說過,若有朝一日能夠入閣,那也是水到渠成,眾望所歸,現在林某于國尚無建樹,于百姓蒼生沒有功德,就算將大位予我,林某也是德不配位,不敢居之!”

  陳矩贊許道:“說得好,咱家果真沒有看錯你。”

  林延潮道:“哪里,若非陳公公提點,林某還不知其中有這么多的波折。此恩此德林某一輩子銘記在心。”

  陳矩道:“林公這么說就有些看不起咱家,咱家只求陛下至堯舜之君,林公也能成為堯舜之臣,如此足矣。”

  “公公這一番話,實比林某高明了不知多少才是。”

  陳矩笑了笑問道:“禮記有云,有功德于民者,加地進律。林公一心樹立功業,就是以功德而證道,此事說來看似不難,但其實不易。那么林公真不愿去朝鮮嗎?”

  林延潮嘆了口氣道:“陳公實不相瞞,吾不通兵事,實難當此事,更何況宋仁和是我一手舉薦得任經略的,若是我奪了他的位子,他會如何看我?”

  陳矩聞言點點頭道:“那咱家明白了,若陛下如此問起,咱家就看看能不能替你推脫掉。”

  林延潮起身道:“公公屢次三番幫助林某,林某實在……”

  陳矩笑了笑,已是起身道:“宮里還有事,咱家不能出來太久,林公以后若還有什么難處,盡管吩咐咱家就是,告辭!”

  林延潮聞言心底也是十分感激,于是站起身來道:“那么讓林某送一送公公。”

  陳矩笑道:“林公忘了,你我相交的事,不能有外人得知,所以為了避嫌還是就此告別。”

  這時候茶館里又開始說下一場的《說岳全傳》,茶客們聽聞精彩之處,更是喝彩聲連連。

  林延潮不無感慨地道:“公公,你方才說說書的不能全信,但是你看茶館里這些茶客不是來考究兵法的,他們聽得其實是‘忠義’二字。

  “十室之內必有忠信,古往今來武有岳武穆,文有文天祥,而內臣之中也是有公公如此的忠義之士啊!”

  陳矩聽了林延潮這話有些出神,然后道:“先監懷恩一直是咱家仰慕之人,若有朝一日林公能得享大名,還請不要忘了咱家,說幾句好話留之史書好了。”

  說完陳矩對著林延潮長長一揖,然后大步離去沒作片刻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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