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里,天子對于林延潮保薦付知遠有所不滿。
張誠聞言微微笑了笑。在張誠的心底是一直期望能似當年張居正,馮保那般,他與許國達到一個宮府一體的格局,如此來掌握大權。
但是許國間接因林延潮去位,導致他張誠在內閣失去了一大臂助,所以他才對林延潮不滿,方才天子露出要封賞林延潮的意思,他立即在旁出言看似夸獎稱贊皇帝,但內在卻是要打消天子的決定。
同時透露出林延潮是天子提拔,那么天子對他有任何恩威也是理所當然的言下之意。
現在林延潮因保薦付知遠的事引起天子的不滿,當然令張誠心底大喜,甚至打算出面落井下石幾句。
不過這時候他卻見陳矩給他使了個眼色。
張誠見陳矩的眼色一凜,他突然明白了陳矩的意思。
在這個當口,他與林延潮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是因為天子對林延潮的不滿,而導致失去了對梅家的信任,那么絕對是不劃算了。
若是梅家真成為大明的皇商,他張誠每年私下拿梅家的孝敬還少嗎?
拿錢辦事的道理,張誠是明白了。
現在許國已經去位,他再抱著這事與林延潮計較已經毫無意義。現在因為梅家的事,他與林延潮有了共同利益,所以他必須在這個事上幫著林延潮說話。
更何況陳矩現在明里暗里都幫著林延潮,自己也不愿意樹陳矩這個大敵。
但見天子道:“林延潮此人很聰明,也很能辦事,但是就是喜歡沽恩。他以為給了朕一點好處,朕就要聽他的話嗎?朕是君,他是臣!”
這時張誠將獅貓重新捧起放在天子的手中,開口道:“啟稟陛下,依內臣之見林延潮此上疏,此舉雖說是愚直,但其因有二。”
天子問道:“怎么說?”
張誠道:“一個是奏章里所言的,治漕乃國策,不可朝令夕改,若是因為下面官員的彈劾,動則罷免則易有朝令夕改之危。眼下出了鬧漕之事,可見漕河上貪官污吏何其之多,現在運兵百姓只是罷工,若是再進一步鬧出事來,那就不僅僅是漕額不足了。”
天子聞言點了點頭。
張誠又道:“還有一個就是林延潮的私心了。”
“這付知遠當年是林延潮的上司,后來林延潮治河有功被陛下提拔入京任職,其中也有付知遠大力提拔之故。換了旁人難免有黨護之嫌?但偏偏付知遠不是,若此人真想當官真要結黨,難道會將漕河上下的官員都得罪個遍?更不說林延潮了,他保薦了得罪漕河官員的付知遠,這也等同于是連著他被一起罵嗎?”
天子聞言恍然道:“朕明白了,林延潮原來打此主意,張誠你很好,見事明白。”
張誠慌忙道:“圣明無過于陛下,臣有些才干,也是陛下調教有方。”
天子擺了擺手臉上有了喜色,身為天子他最怕天下官員一團和氣,就是結黨營私。
陳矩當即道:“付知遠之前整治河漕確實是冒失。但河漕鐵板一塊,海漕一起必然反對,陛下倒不如啟用付知遠來嚴查之前的鬧漕之事,嚴肅整頓河漕官場。”
“臣建議不如陛下于乾清宮接見付知遠,如此河漕官員就會知道陛下對海漕的支持了。”
陳矩之言在理,但見天子想了一陣,然后將手中的獅貓丟給張誠,笑道:“圣人有云,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下面官員要吵要鬧,由他們去鬧好了,朕豈會給人當刀使?”
張誠,陳矩聞言對視一眼,一并拜伏道:“陛下圣明!”
這時林延潮從禮部衙門坐轎返回府上。
年末公事極多,所以林延潮從衙里出門時,已是酉時以后了。
不過回府路上,他還是拐到京師里賣胭脂水粉的踏雪齋給林淺淺親自挑選了胭脂后,這才打道回府。
轎子還未進府門,展明即來稟告說梅家兄弟已是到了府上。
林延潮微微點頭。
轎子到了轎廳,展明給林延潮遞上門薄。
林延潮接過門薄掃了幾眼,但見門薄上列名字大多是禮部,鴻臚寺或者是禮部下屬會同館,教坊司,鑄印局履新告歸的官吏登門拜見。林延潮看了這些人名字并沒有重要人物。他也知道這些人上門也不過是盡個禮數,不一定是真要見自己,所以林延潮讓陳濟川出面打發了。
當然若有人與自己以往有些交情,或者手持朝中大佬薦書,那要約定另外的日子上門。自己必須派人送帖子邀請他們到府上來,并抽空來見上一面,如此方顯鄭重。
除了這些人就是春闈在即,進京趕考的同鄉舉人,他們照例是要來朝拜會自己這位眼下本省里官位最高的官員。
會試又稱為禮部試,顧名思義禮部作為主辦衙門是不能自己出卷的。所以林延潮不可能出任這一次會試主副考官,如此倒也不必避嫌。但是他也托付展明務必要將這些人安頓好了,另外還要派人去會館那邊打聲招呼,比如有的生病,或者短了盤纏的同鄉舉人,林延潮能接濟的都要接濟一二。
林延潮從門薄里看到了翁正春,史繼偕的名字,他不由大喜。不過現在林延潮沒辦法見他們,吩咐陳濟川將他們安頓在自己府上。
聽陳濟川說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位名叫畢自嚴的舉人,聽了此人的名字林延潮不由眼睛一亮,當即吩咐陳濟川將畢自嚴也好生招待了。
林延潮更衣之后,走過一段走廊來到東花廳,到了門前他輕咳了一聲,然后推簾入內。
但見梅家兄弟二人都身著一身麒麟服。
他們見了林延潮即行參拜之禮道:“下官參見大宗伯!”
林延潮笑了笑,以往梅家的勢力自己是忌憚幾分的,當年自己身為致仕侍郎回鄉時,梅堂在自己面前也有幾分平起平坐的意思。但此刻他們一入官場反而恭恭敬敬了。
當然穿官服來參拜,絕對一等鄭重之禮。
林延潮笑著道:“兩位是故人,萬萬不要多禮。”
梅家兄弟起身后,梅堂道:“俗語有云,做此官,行此禮,我們兄弟二人即入官場,以后在大宗伯面前哪里敢有半點越份。”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當,之前已聽聞宮里消息,說兩位已是被陛下親簡授官,以后大家彼此相互關照才是。”
天子圣旨雖下,但是還沒正式照會。林延潮自是從陳矩那邊聽聞梅家兄弟授官的消息。
說完林延潮請梅家兄弟更衣說話。
換下了官服,一來方便,二來親近。
林延潮入座后道:“第一年十五萬兩,就算以后二八分賬,一年也是要十二萬兩啊。”
梅侃笑了笑道:“十二萬銀子我們梅家可以承受,大不了拆東墻補西墻,從別處貼補朝廷就是。最重要是陛下恩賜的‘永業’二字,有了這二字,咱們梅家是朝廷的皇商,以后有了這金字招牌,到地方辦事就方便多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梅家說的拆東墻補西墻的事不能當真。一年十二萬兩雖多,但以海漕的便利絕對還有有油水的。商人嘛,總是喜歡對外哭窮的。
梅堂見其弟有幾分得意忘形之色,當即咳了一聲然后向林延潮道:“我們兄弟二人這一次能夠蒙天子賜見,賜予官位,又成為朝廷的皇商,這一切全仰仗大宗伯所賜。此恩此德,我們兄弟二人一生一世也報答不盡。以后大宗伯有什么差遣盡管吩咐,我們兄弟二人愿效犬馬之勞。”
林延潮聞言明白,對于梅家而言,皇商只是護身符而已。梅家若想在朝廷上得到政策的支持,必須有自己這樣九卿級別的官員為他們撐腰。
林延潮笑道:“感激的話不必再提,皇商二字當然可以庇護一時,但庇護不了一世。天下哪里有長盛不衰的恩寵。”
說到這里,林延潮正色道:“前元時朱清,張瑄二人,因從劉家港以海漕運糧至大都,而被朝廷封為江東道宣慰使及淮東道宣慰使,官拜從二品。二人也因海貿之事而富甲天下。但二人不修仁德,虐待百姓,又卷入了政爭,最后二人都沒有好下場。”
林延潮此言等于給梅家兄弟二人敲了一個警鐘。
梅堂,梅侃二人對視一眼,當即道:“還請大宗伯提點。”
林延潮語重心長地道:“哪里有什么提點,這錢財不可視為己物,而當看作老百姓托付給你們的。多用這些錢財,做些利國利民之事,造福天下蒼生,有了老百姓口中的名聲護身,這才是萬世不變的富貴。”
梅堂,梅侃二人聞言對視了一眼,林延潮這話看似大道理,但仔細一想又不是大道理。
“大宗伯這番話,令我想起了利人是利己之本之言,實在是受益匪淺。”梅堂出聲道。
林延潮笑道:“你也可以當作發財立品來看。”
說到這里,三人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過人心在于長久,不在于當下。我這里還有一個長保富貴的辦法告訴你們。”
“還請大宗伯明示。”
“與當今陛下聯姻!”
Ps:明日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