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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三十九章 陳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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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延潮知道這一次回京以后,陳矩幫了自己兩次忙,一次是之前許國在天子面前打自己小報告,是他私下提醒了自己,還有一次就是這一次湯顯祖被抓,也是他給自己通風報信,并將鄭貴妃叮囑張誠不利自己的事,秘密稟告給天子。

  對于樂新爐,湯顯祖被抓,林延潮猜到必然是有人要將京中近來‘飛語’流傳的罪名栽到自己頭上,此事會直接影響天子對自己的看法。

  所以陳矩連續兩次保住了自己,維持了天子的信任。

  此事令林延潮感嘆,內廷有一個強援是多么的必要的事。

  說到這里,林延潮有些羨慕起王家屏,王家屏擔任首輔后,曾與自己說‘內不敢求知于宦官宮妾,外不敢得罪于賢士大夫’,就擺明了自己上下不靠的態度。

  王家屏如此為官別人看起來很慫,但其實也是一等政治智慧,手里有什么牌,就打什么張。王家屏如此把官當簡單了,不會有大功,也不會有大過,將來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林延潮不是王家屏,他是要事功。

  所以陳矩的態度對于林延潮而言,十分重要。

  但是陳矩不收自己的禮,實在令林延潮十分不安。

  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當初查抄張鯨家的時候,他于金銀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是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說他喜歡古玩字畫。所以當陳矩第一次幫自己時,林延潮也是嘗試著往這上面送,但是陳矩卻沒有收。

  但是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的忙比上一次的忙幫得更大,兩次加在一起,這人情林延潮也沒把握自己能還得了,所以還是探聽清楚陳矩的意思為上。

  當即林延潮向陳濟川問明陳矩的住處,決定親自前往。

  得知此事陳濟川吃了一驚,以林延潮今時今日的地位,前往去拜見一名太監是十分有失身份的。盡管陳矩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但是有失身份就是有失身份。

  官員結交官宦是讀書人口中最不齒的行為之一。

  “老爺,真要屈尊降貴去拜訪陳矩嗎?”

  林延潮笑道:“怎么不行嗎?”

  陳濟川道:“既然老爺心意已決,那么小人立即老爺備馬車就是。”

  林延潮點點頭,讓陳濟川去安排。

  過了片刻后,陳濟川帶林延潮來到后院,原來陳濟川給林延潮備了一輛普通馬車。陳濟川道:“老爺,就讓我一人駕車帶你,如此可以瞞過他人的耳目。”

  林延潮見陳濟川如此安排甚至欣賞,當即道:“有勞了。”

  于是林延潮登上馬車,然后隨著陳濟川出門。

  走到京中大街上明顯感覺不如從前繁華,因為京中近來鬧時疫,所以人一下子少了許多。

  街道上有些空蕩,林延潮坐在轎上深感民生之多艱。

  去年北直隸的饑荒,因為屯墾番薯,玉米有所緩解,但今年京中又有疫情。這個時代老百姓的生活幸福指數,實在是不太高。

  林延潮來到陳矩的住處名叫中官屯。

  林延潮聽這名字有些耳熟,他也沒料到陳矩會住在這個地方。

  這中官屯這地方不如后世聞名,原來是宮里太監埋骨的地方,太監又稱中官,久而久之就叫這個地名。

  這里附近寺廟很多,大多都是宮里太監年紀大了,干不動活了,于是就住在這些寺廟里養老,同時還要給已故的太監上墳。

  但據林延潮所知,這都是宮里中小太監沒有去處,才在這里養老。似張鯨那樣還是收了上百個干兒子。

  而如陳矩這樣的大珰奉承的人多的是,應該不會來這里居住。住在這里的都是苦命太監,年老后相互扶持才找了這個地方。

  馬車行駛過,林延潮從車簾里看去,但見目光空洞洞的老人坐在一旁。這些人沒錢養老,難免晚景凄涼,最后只有歸根到這里來。

  林延潮搖了搖頭,然后陳濟川道了句‘老爺到了’,然后馬車即停了下來。

  林延潮下了馬車,一見陳矩的住處不由吃了一驚。

  馮保,張鯨當年的府邸如何輝煌,他都可是見識過的。似陳矩這個級別的大珰住這個地方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仍命陳濟川拿著自己的帖子奉上。

  這送帖子也很有講究,據王世貞的小道消息,當年張居正給馮保投帖子時,自稱晚生。此事據說太夸張,沒人敢信。

  但是一般而言,內閣大學士投貼秉筆太監,彼此口稱侍生是經常有的事。

  林延潮給陳矩投貼也是自稱侍生。

  給陳矩府上把門的不過是一個小太監,他拿了帖子看了一眼只道了一句‘你等著’,然后入內通稟。

  過了一陣大門一開,但見是陳矩親自出迎。

  “大宗伯屈尊至此,實不敢當,快里面請。”

  林延潮也知門外不是說話地方,當即隨陳矩入內。

  二人在正屋坐下,陳矩親自給林延潮奉茶道:“寒舍簡陋,讓大宗伯見笑了。”

  林延潮笑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斯是陋室,唯主人家德馨啊。”

  陳矩聞言笑著道:“不敢當,不敢當。”

  林延潮也見過不少京官裝清貧,在京里的住宅甚至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但實際上老家的房子都蓋了幾十畝地了。他原以為陳矩也是如此,但今日看來陳矩是真清貧。

  林延潮道:“公公清貧,林某實在佩服,難怪朝中大臣對公公都是交口稱贊。”

  陳矩笑道:“我也不是故作清貧,只是我平日向佛,住在這里可以日日聞晨鐘暮鼓,不是很好。再過個幾年,我從宮里退下來,就到寺廟里袈裟一披,了此余生就好了。至于死后我也如一個僧人下葬。”

  林延潮嘆道:“公公了斷外物,實在令林某佩服。也正是因為公公慈悲為懷之心,兩度幫林某化解了大難,林某心中感激之情實在難以言表。”

  陳矩笑了笑道:“大宗伯,此來一定是心底不安為何咱家屢次三番的幫你,故而前來相問吧!”

  “其實當年咱們查抄張鯨家宅時,咱們與駱金吾已是一條船上。所以你不必介意的。”

  林延潮心道,這話誰信啊。

  林延潮道:“話雖如此,但公公屢次三番幫忙,林某也實不知有什么可以報答的。”

  陳矩聞言笑容斂去,然后問道:“大宗伯,你知道你與其他官員都不同的一點是什么嗎?”

  “這……林某愚昧。”

  陳矩道:“你是能辦事。這一次你拜禮部尚書回京之后第一次廷議,你說了什么話?你還記得嗎?”

  林延潮目光一亮一下子把握到關鍵。

  “可是河漕?”

  陳矩點點頭道:“當年這河漕之策,你與咱家第一次見面時,你與我說要革除河漕積弊,必須用海運,這與咱家不謀而合。后來咱家又專門留心于此事,并且買了很多書,參考了你這海運之略,發覺正是一條著實可行的路子。”

  “當時大宗伯不過是歸德的一名同知,卻能想到天下的積弊,著實令陳某沒有料到。不過當時并不以為意。但后來你去臨海拜訪前河漕總督王宗沐,然后又在廷議上提出了你的海運之略,我方越來越欣賞大宗伯你了。”

  林延潮想到這里,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這么說公公也打算支持海運?”

  陳矩道:“咱家支持得不是海運。咱家支持的是大宗伯你。咱家是佩服大宗伯的才干,果真咱家想要為皇上,想要為江山社稷留下大宗伯如此的棟梁之才,有大宗伯在朝堂上,皇上可以安枕無憂,咱家也算為了國家做了一點事了。”

  原來如此。

  林延潮恍然了。

  “那么公公全然為江山社稷之心,林某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林某怕自己不能勝任,辜負了公公的期望。”

  陳矩笑了笑道:“有什么好辜負的,其實咱家最期望的,還是大宗伯入閣拜相的一日,當年張江陵不是說了嗎?能安天下者,唯有大宗伯你一人。所以咱家很想看看張江陵說的話對不對,他看人的眼光準不準。”

  林延潮自嘲地道:“這話恐怕當不得真,我也不知是從哪里傳來的。當公公放心,林某既蒙公公如此看重,必然竭盡所能,不敢說保住這江山社稷,但為朝廷為天下辦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在此吾不甘于人后。”

  陳矩點點頭道:“聽大宗伯這么說,咱家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

  林延潮道:“林某多謝公公了,公公以后能有什么效勞的地方,請盡管吩咐林某就是。”

  陳矩聞言笑著道:“大宗伯還是沒有明白咱家的意思,咱家幫大宗伯不求回報之事。只求將來大宗伯能將朝廷社稷的辦好,如此咱家也就能跟著沾點光了。”

  說到最后陳矩感慨道:“你不知道咱家這樣六根不全之人,此生早已沒有了指望。至于最后的一點執念,就是能夠留一點薄名于后世吧,就如同先監懷恩那樣。所以只要大宗伯你能幫我完成此愿,反過來還要是咱家感激你幫了這個大忙才是。”

  林延潮聽這話不由詫異,陳矩這話說得十分誠懇,似肺腑之言,難道世上真有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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