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驛站。
在明清時,通州有南北之說,北通州就是天子腳下的這通州,還有南通州即屬于蘇州,也就是今日的南通。
作為官員入京前的最后一站,即便現在臨近年節,又是漕運中斷,但年節前進京走動,或尋個一官半職的官員現在都住滿了驛站之內。
但是因為得知林延潮進京的緣故,這兩日通州驛站將朝南最大的一個院子清理干凈,以迎接新任禮部尚書的大駕。
卻說林延潮走陸路抵達通州時,距年節只有數日了,距離自己上一次離京時還不到兩年。
而今又回到通州驛時,對林延潮而言感覺當然不一樣。沒辦法,每次路過通州驛自己的官都比以前大了一級或數級,而下榻驛站的規格也是越來越高。
如此當然令林延潮對通州驛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不過好巧不巧,林延潮來通州驛時,卻發覺這驛站里已經住著一位尚書了。
這位尚書不是別人,正是林延潮的老熟人,原任工部尚書舒應龍。
舒應龍因上一次張鯨倒臺的時候,覺得風頭不對,于是立即上疏稱病回家。
而這一次張鯨的事情余波已了,舒應龍又派人進京活動,不知受哪位大佬還是哪位大珰的提攜。舒應龍又回到京里來任工部尚書,而原任工部尚書楊俊民則以戶部尚書銜總督倉場。
這個人事調動對于林延潮和舒應龍而言都是剛知道不久,二人都是從家里往京里趕,一個在福建一個在廣西,對于朝堂上的事都只有通過邸報了解。
兩個人關系不怎么好,彼此不對付,沒料到這一次進京,二人冤家路窄居然住到一個驛站里了。
林延潮知道舒應龍在驛站中時,半途上即換上飛魚袍。
二品官袍還沒有作,但林延潮以而立之年官居二品,又是飛魚袍加身,前呼后擁地在通州驛站上下榻,也是極有排場的事。
當日驛站里的官員們都是一并出迎,而地上的積雪早就被清掃干凈,林延潮外罩大氅,內著飛魚袍,下車之后自有重臣氣度。他目光掃過,場上氣氛一滯。
眾官員,隨從,官兵們都是作禮,林延潮點了點頭即已答之。
這時候一聲大笑傳來,林延潮遠遠地即看見工部尚書舒應龍滿臉的笑容,二人一見面即是熱情地迎了上來。
林延潮看舒應龍滿臉笑容,但臉上的肌肉分明是強撐在那,眼角也沒有魚尾紋,這分明是在假笑嘛。
林延潮心底冷哼一聲,又想到當年自己新任禮部右侍郎,舒應龍一口一個‘少’宗伯叫得可起勁了,而現在雖同為六部尚書,但他排名在自己之下,心底別提多舒服了。
官場上爭得不就是這口氣嗎。
“大宗伯,聽聞你這一次榮圣,兄弟我不知如何為你高興才是,真乃是朝之棟梁,國之偉器。”
林延潮也是一臉熱情地笑著道:“原來是大司空,許久不見,你這么說小弟可不敢當,這都是上叨天恩,及眾同僚的抬愛啊,方才能與大司空同列六部。”
這一句同列六部,令舒應龍幾乎氣得吐血,自己上一次離京時林延潮還要行下僚之禮,這一次自己進京對方即能與自己平起平坐不說,排名還在自己之上。
舒應繼續龍滿臉是笑道:“不一樣,不一樣,舒某怎能與大宗伯同列,大宗伯年紀輕輕即掌高位,而舒某年事已高,雖說這一次起復,但在朝堂上沒有多少日子了。”
林延潮聞言心想,舒應龍這話是在賣慘,還是捧殺,莫非在譏諷自己年紀輕嗎?
林延潮當即不動聲色地反擊道:“大司空,話不能這么說,大司空萬歷十四年即居工部尚書,又在朝多年,論老成謀國,決事果斷,在眾官員中是有口皆碑的,真可謂國之柱石啊。林某這一次初任正卿,以后要向大司空請教的地方還有很多,還請大司空到時不吝賜教啊!”
舒應龍聽了心想,此子莫非是嘲諷我萬歷十四年了已是工部尚書,現在仍是工部尚書,這些年在官場上毫無寸進,一把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嗎?好你個林延潮啊。
舒應龍笑著道:“請教二字不敢當,大宗伯這一路進京風塵仆仆,必是累了吧,驛站之中已是備好了酒饌,就讓舒某借通州驛站這塊寶地為大宗伯接風洗塵好了。”
林延潮心想,和舒應龍吃飯實在是一件很倒胃口的事,但面上卻是笑道:“這怎么好意思,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林某謝過大司空好意了。”
說完二人大步走進了驛站,至于其他的官員都是站在兩旁躬身行禮,在這個場合他們是沒有上前搭話的資格的。
林延潮先進驛站更衣,這時候陳濟川入內告訴林延潮說丘明山,楚大江也到了通州,他們除了要見林延潮外,還要引薦一人。
林延潮聽了有些納罕,一面換上燕服一面問道:“他們要引薦的人是誰?他們不怕暴露了與我的關系嗎?”
陳濟川道:“此人叫鐘騾子……”
林延潮打斷道:“鐘騾子是此人名字,還是外號。”
“是外號,漕河上的人都這么稱他。此人在纖夫,運軍很有聲望,甚至臨清以上運河上的官吏都要賣他三分面子。”
林延潮道:“如此說即吃遍黑白兩道了,看來此人有些背景啊。”
陳濟川道:“老爺果真是料事如神,此人出身貧寒,因為為人重義氣,能急人之難,故而在運河上下很得人心,運軍與纖夫為了避免官府的敲詐,都是托他官場上的人說話……”
林延潮聞言笑道:“這么說他是要找我洗白了?”
陳濟川點點頭道:“回稟老爺,正是如此。似他這樣人物,若官府上面真要辦他也就是一句話。故而他千方百計打探到丘師爺后面是老爺你,故而找上門來。”
林延潮冷笑道:“丘明山做事也真不小心,竟給人順藤摸瓜到我身上。但此人也是膽大不怕我將他滅了口了嗎?”
陳濟川垂下頭。
林延潮道:“我暫時不會見他,你派人將他看住,不許他走動,也不許他與任何人往來。”
“是。”
吩咐了陳濟川后,林延潮即來到外廳赴舒應龍的宴。
外廳里通著地龍,又放著好幾個大炭盆,故而室外盡管是下著大雪,室內卻是十分溫暖。
入座之后,但見舒應龍親自給林延潮斟酒,林延潮也是佩服舒應龍這份能放下身段的功夫,換了他是萬萬不肯給舒應龍斟酒的。
當年舒應龍的兒子舒宏志,萬歷十四年的探花,因為得罪了林延潮,被林延潮發配到云南冊封藩府,結果舒宏志一生氣辭官回家,然后就病逝了。
現在舒應龍卻和沒事人一樣向林延潮斟酒道:“這一次舒某也想不到能與大宗伯同列六部,以后廷議上大宗伯有什么主張盡管吩咐,舒某能支持就一定支持。”
林延潮一杯酒下肚,然后道:“大司空言重了,林某以后也有要借重大司空的地方。”
現在九卿廷議,一共就是十三位官員參加。
廷議不出結果時,或者會推官員時,就是大家一人一票。
在這個場合上,官員們相互拆臺是不智的,你拆我的臺,改天我也可以拆你的臺,最后是個雙輸的局面。所以這個時候,就算彼此心底相互不爽,但大家還是要放下以前的成見,合作才能共贏,利益交換才是王道。
現在舒應龍主動示好,林延潮倒也不會如此不賞臉,但是他也沒有答允,而是將話題岔開。
舒應龍見林延潮沒有答允自己,心底暗暗不快,然后道:“這一次大宗伯進京,可聽到什么風聲沒有?”
“哦?林某趕路匆忙,還要請教大司空。”
舒應龍沉聲道:“大宗伯,朝廷要打戰了!”
林延潮問道:“哪里?是西北嗎?”
西北就是火落赤犯邊的事,朝廷已經調鄭洛率軍抵達甘肅。
鄭洛到了甘陜后,率軍進駐花馬池,切斷貢道,并與扯力克和火落赤部對峙,大戰是一觸即發。
舒應龍道:“西北用兵已成定局,但舒某說得是西南,播州的楊應龍有不臣之心,四川撫按主撫,貴州撫按主剿,并指責四川縱容楊應龍,到時怕是有一場官司要打,此事恐怕要下廷議了。”
“那依大司空之見呢?”
“去年大災后,國庫空虛,朝廷雖說架子還在那,但一旦打戰,兩邊都要用兵,國力難以支撐啊。”
林延潮撫須道:“我明白了。”
舒應龍笑了笑道:“此事大宗伯必另有高見,舒某就先透個底,到時大宗伯面圣時心底也有個數。”
林延潮笑著道:“大司空與林某同樣受命進京,對于西南之事,大司空何不親自向陛下建言呢?”
舒應龍道:“正是一起面圣,舒某先說一個主張,免得在面圣時你我……不是舒某倚老賣老,全是為四川,湖廣,貴州三省百姓計爾,故而還請大宗伯到時維持一二。”
林延潮笑著道:“我知道了,大司空放心,林某到時一定謹慎說話。”
舒應龍聞言笑了笑,他這一次進京得了播州土司楊應龍一萬兩銀子的好處,決定在朝堂上幫他說話。他現在碰到林延潮,覺得二人在授官前一起面圣謝恩時,若是天子問二人在西南之事上的主張時,可以先拉林延潮站在他一邊。
他仗著自己資歷深,料想林延潮不敢扯破臉皮,故而提前將態度表明,若是面圣時二人意見再相左,那就是林延潮的錯,而不是他舒應龍的錯,如此以后九卿廷議上就別怪我舒某人不給你林三元面子了。
舒應龍不動聲色地鋪墊了這一切后,二人又繼續聊了起來。
這時外頭的雪是越下越大,北風呼嘯刮著驛站的房頂一陣陣的響聲。
這時驛站外突然驛鈴響動。
片刻后驛丞領著一名官員進屋道:“啟稟兩位部堂,宮里有旨意來了。”
舒應龍,林延潮對視一眼,當即都是起身上前。
但見這名傳旨的官員臉鼻都是凍青了,他看向林延潮道:“下官行人司行人曾右奉陛下旨意,請禮部尚書林延潮即刻進宮。”
林延潮訝道:“現在?”
眾人不由看了一眼窗外,這天都黑了,而且雪還下那么大。
這名官員點點頭道:“不錯,明日陛下與九卿在乾清宮內廷議,商議國策,大宗伯不可缺席,故而請大宗伯連夜啟程,明日辰時前趕到乾清宮參與廷議!”
林延潮聞言恍然,不過片刻之間,他卻覺得有點不對。
他轉頭看了一眼舒應龍,卻見對方的臉色極為難看。
那行人司官員也是沒料到舒應龍在這里,雖說是九卿廷議,可是圣旨上只要林延潮一人進宮,沒有舒應龍的份啊。
舒應龍還未就任工部尚書,現在工部尚書由楊俊民暫任,所以這一次九卿廷議天子沒有叫他可以理解。
但是林延潮怎么說,為何大家同樣是還未就任六部尚書,一個能參加,一個就不能參加呢?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么就是這么大呢?
林延潮也是滿滿的感嘆,自己不去嘛,符合規矩,但傷了天子的情面,可是自己去了,雖然有些不合規矩,但是心里爽啊!
林延潮道:“圣命不可違,林某唯有立即動身了,大司空,林某先行進京了。”
舒應龍聞言干笑兩聲,什么叫兩個人共同面圣,明明只有林延潮一個人的份啊!
自己還真是臉大,居然以為能在九卿廷議上與林延潮分庭抗爭。
也不自思一下,自己在天子面前說話的分量有林延潮重嗎?
卻見林延潮看了一眼窗外的風雪,然后道:“濟川告訴夫人一聲,然后讓展明備車!”
一盞茶之后,林延潮外罩厚氅,里面加了一件棉袍走出門外。
但見風雪交加,北風刮得人臉上生疼。
盡管林延潮在京師做官已是好幾年了,但對于這樣的天氣,他作為兩輩子的南方人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這等天氣又是年節,居然在乾清宮廷議。以天子那宅男的性子來說,也是極不容易的一件事,由此可知事情緊急到什么地步。
展明已是將馬車套好,林延潮即上了馬車。
然后傳令的行人司行人曾右也是上馬,十幾騎隨行左右。
展明揮動鞭子但聽駕的一聲,林延潮的馬車啟動,然后曾右與隨騎一并跟上。
雪下得很大,道路上積雪尺許。
馬車一路行來,留下了兩條深深的車轍,以及點點馬蹄印,過了片刻后,又被風雪所覆蓋。
林延潮身在馬車之中,耳旁聽著風雪打著車窗的聲音。
明日的九卿廷議,必然是一番唇槍舌劍,此刻他應該先是閉目養神,想想明日廷議上的應對之策。
靜坐之中,林延潮思緒倒是有些紛亂。
行到中夜時,雪倒是小了很多,但路卻是更難行了。
展明向林延潮稟告恐怕明日無法在辰時前趕到宮里。
林延潮倒是不急,反而是來傳圣命的行人司官員曾右有幾分著急。
馬車一直到了快天明時,方才到了外城。
入城之后,曾右催促甚急,在前喝令從騎清道。
馬車又行駛了一陣,待抵達了正陽門時,林延潮從車窗里看見那雄偉高大的箭樓,一股久違的親切情緒在心底醞釀。
沒錯,我林延潮回來了。
而此刻乾清門外。
宮里的火者早早就開始清掃昨夜的積雪,并擦拭門柱底座。
今日于乾清宮九卿廷議,戶部尚書石星一大早即趕到宮里,兩名隨從在前打著燈籠,石星走在清掃干凈的石道上,步伐即不快,也是不慢。
石星以為自己是最早來的,沒料到到了乾清門前時,內閣大學士三輔王錫爵卻已是早早等候在那。
石星有些詫異上前道:“元馭兄起得好早啊。”
王錫爵笑了笑道:“拱辰兄也不是如此嗎?其實昨夜王某心底有事,沒有睡好,故而起了大早,平日也不至于如此。”
石星笑著道:“元馭兄身為相國,肚子里是能撐船,若是有事于心,必然不小吧。”
王錫爵聞言笑了笑,正要說話,卻見通政使朱震孟,大理寺卿盧維楨二人一并到了。
官場上抵達有先后之序。
今日九卿廷議如此重要,就算身為首輔,申時行也是不好踩點來。朱震孟,盧維楨二人肯定不能晚到,故而也是早早到了。
二人一見王錫爵,石星也是連忙行禮。
雖說九卿廷議,但與會之人也是官位高低懸殊。
自稱也很有意思,就如同今天自稱c9的,基本都是哈工大的。
自稱BAT的,基本都是百度的。
而在官場上,在外自稱九卿的,不用猜八成就是大理寺卿或通政使。
自稱七卿的基本就是左都御史。
自稱六部的,基本就是除開吏部以外的五位尚書,有時候兵部,戶部,甚至禮部也不屑于與其他幾位尚書并列。
當然在九卿廷議的份上,似朱,盧二人也知自己位不過三品,在這樣重要的廷議中,主要還是聽其他幾位大佬說話,附和幾句就好了,自己切不可輕易表態,否則自己這個位子很可能就坐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