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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六十章 存問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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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里。

  張誠,陳矩二人躬著身立在天子的御塌前。

  天子指著陳矩的奏章道:“這封奏疏,朕三日前就已經看過了。”

  聽了天子的話,張誠,陳矩都是微微吃驚,下面官員的奏疏第一時間都是送到文書房,然后交至司禮監。

  一般這些奏章司禮監的掌印,秉筆太監會先過目一遍,心底有個數,然后再下發內閣票擬。

  這樣的辦法,當然是杜絕內閣私自扣押奏章,隱瞞下情,蒙蔽圣聽。

  但是此舉卻不能防止文書房私自扣押奏疏。

  一般而言文書房,司禮監也沒有這么大的膽子,不過為了以示清白,司禮監掌印通常會用各種法子。

  比如現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在收到奏章后,會放在乾清宮里過夜,次日再由交給內閣票擬。

  如此天子如果沒事的話,偶爾會將沒有經過票擬的奏章抽看幾疏。

  其實以國事之勞碌,天子一個人經常連內閣票擬的奏章都看不過來,更不用說還未票擬過的奏章了。

  但這一份奏疏,顯然是在吏部呈送時天子看過的,然后申時行,許國,王錫爵三位內閣,同時在奏疏上票擬了自己意見。

  那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此刻對于張誠,陳矩二人而言心底一凜,外臣都說天子不郊不廟不朝,實在是懶散至極,但只有陳矩,張誠才知道天子對于大權是沒有一刻肯能旁落他人。在票擬前看過奏章,就是天子抽查的辦法。

  但見天子道:“只是朕有一事不解,這李三才之前不是彈劾過申先生,因而被貶謫了嗎?為何這一次申時行會保薦他?”

  張誠沉思了一下道:“申先生器重其雄才,或許是申先生器重王先生?”

  “器重王先生?”

  張誠道:“李三才是王先生的得意門生。”

  “難怪!”天子釋然道,“你言下之意是申先生能不計前嫌保薦李三才,是因王先生之故?”

  張誠答道:“內臣不敢揣度樞輔的用人之道。”

  天子聞言道:“張伴伴你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但見張誠道:“陛下,東閣大學士王家屏人資歷太淺,人微言輕,內閣現在還是三位先生在說話。這內閣一團和氣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當然諸輔協恭是國家之幸,但是和氣下去就容易鐵板一塊,從而滋生弊端啊。”

  天子聞言思索一陣,隨即斥道:“申先生身負眾望,百官上下敬服,這有什么不是,難道非要幾個樞輔吵個雞飛狗跳才行么?”

  “何況申先生數次請朕增補閣臣,在此事上可知他是沒有私心了。”

  張誠稱是退到一旁,他侍駕多年心知天子表面上訓斥自己,內心卻是未必沒有這猜疑。他并非是故意說申時行壞話,但身處這個位子必須要懂得揣摩主子的心思。

  陳矩道:“陛下,依內臣之見,這屯田之功確實了得,今年如此大旱,但直隸之地卻沒有大的饑荒,甚至京城里的流民百姓也沒有比往年多多少,足見屯田是有成效的。”

  天子卻嘆道:“下面官員的奏事,朕有時候也看不清楚,去年一個地方出了大旱,當地知府將朝廷撥的賑濟糧拿去行賄張鯨,但下面的督撫們卻給了這名知府考績卓越。現在朕不免是將信將疑啊!”

  陳矩,張誠都是垂下頭。

  正在這時候,外人有太監來通稟說皇后派人求見。

  天子聽到皇后的名字輕哼了一聲,前幾日他與王皇后吵了一架,這夫妻間的吵架看起來都是平常瑣事,但根源卻在于王皇后不滿天子專寵于鄭貴妃故而借題發揮。

  現在王皇后派宮人前來,顯然是有和好之意。

  天子想了想,皇后身為后宮之主,自己還是需給她三分顏面于是找見。

  但見來的是一名坤寧宮的老太監,他提著一個食盒向天子道:“老奴叩見陛下。”

  天子面無表情地道:“皇后還在氣頭上嗎?”

  老太監道:“陛下身為九五至尊,如天地日月一般澤被蒼生,老奴從未聽過何人敢生陛下的氣。”

  天子嗤笑道:“你話說得好聽,那為何皇后不親自來,要差遣你來?”

  老太監笑著道:“皇后當然是知道前幾日言語冒犯天顏,她與陛下雖是夫妻,但也是君臣,故而今日作了一點點心,讓老奴來向陛下賠罪。”

  天子聞言氣消了三分,當下一按御塌,一旁陳矩和張誠一并上前攙扶。

  天子笑道:“皇后的手藝可有長進?”

  那老太監大喜當即揭開食盒。

  天子看見食盒里盛著幾塊金燦燦的餅來,聞起來甚至是香氣誘人。

  天子負手道:“此是何物,朕怎么沒看御膳房的人做過?”

  那老太監道:“回稟陛下,這是豆沙番薯餅,是皇后娘娘今日早起身以后,親自作的,忙了兩個多時辰,沒要他人幫忙,都是皇后娘娘一個人親力親為的。這餅做好以后,除了送慈寧宮的,其他都送到陛下這里來了。”

  天子點了點頭道:“皇后真是孝順啊!這幾年替朕打理六宮,奉養圣慈太后,真是難為她了。”

  說完天子用手指了指,張誠捧著餅給天子咬了一口。天子微微點頭道:“善!”

  吃了一口后天子道:“這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告訴喜姐,朕今日處理國事甚至是操勞,但晚上會在坤寧宮用膳。”

  老太監大喜連連叩頭道:“老奴替皇后謝過皇上,謝過皇上。”

  天子笑了笑,又伸手指了指,張誠連忙捧著餅奉上。

  天子咬了一口細嚼了嚼道:“此餅甚為美味,你方才說此餅是何物所制?”

  老太監陪笑道:“是糯米與番薯和成的……”

  “蕃……番薯?”

  老太監笑著道:“回稟陛下,是番薯。”

  天子皺眉道:“朕吃過番薯,但此物沒有這等美味啊。”

  老太監笑了道:“陛下有所不知,平日咱們宮里炊好的番薯,而這餅薯是皇后娘娘別出心裁拿來磨成粉的,然后與糯米和面再放入豆沙……這番薯啊,不僅娘娘,慈寧宮那邊愛吃,后宮里的嬪妃也是十分喜歡。”

  天子隨即釋然,然后道:“原來如此,朕本不太喜歡番薯,沒料到磨成粉后還有這味道。”

  頓了頓天子又道:“朕記得這番薯是林卿從海外進獻的吧,既是番邦之物,想必不便宜吧。”

  陳矩,張誠聞言對視一眼。。

  老太監卻是笑著道:“陛下有所不知,這番薯一點不貴,平日也就是拿來作雜糧聊勝于無,本來不過賣不過幾十文錢一斗,唯有宮里有那么多功夫,精工細作的也是圖個新鮮。”

  “但不知何故,今年來京畿附近老百姓今年是越種越多,說來也是巧了,今年大旱什么作物都收成不好,唯獨這番薯啊耐旱不用水,這等光景一畝地聽還能出十多石。眼下外面的老百姓都靠著這個東西活命呢!”

  聽了這老太監的話,天子整個人呆立在原地。

  “陛下?”

  天子默然一陣然后道:“這番薯竟有這等奇效?”

  老太監不敢再說,張誠道:“陛下,外面傳聞什么都有,不必當真。”

  天子突然擺了擺手道:“朕記得當年,是不是那個徐貞明說要在京畿附近屯田栽種番薯,苞谷的?”

  張誠,陳矩二人垂下頭不敢答,天子這記性……只能說貴人多忘事了。

  “朕問你們話呢?”

  張誠,陳矩對視一眼仍是不敢直言,只能道:“回稟陛下,這徐貞明已是被罷了官!”

  “哦?竟然有此事,若是番薯種植之事功敗垂成如何是好?這到底是何人彈劾所罷?又是何故所罷?”

  陳矩輕咳了一聲。

  那老太監知機告退。

  陳矩當面道:“回稟陛下,臣不敢欺君,是陛下授意申先生的。”

  天子聞言神色變幻了幾次,當即搖頭道:“朕記起來了,申先生這處事……朕當時不過說了幾句,并沒有罷其官的意思,他實是太較真了。”

  說完天子重新坐下,取了一塊食盒里的豆沙番薯餅放在手里摩挲。

  張誠當即道:“徐貞明之前開辦水田,京畿上下民怨沸騰,陛下不計前嫌,仍委以重任。他才有了屯田之事,但他卻不思報答君恩,恣意行事,這才罷了其官。”

  “其實吏部也是早有先見,若是徐貞明真的居功至偉,那么為何吏部報得是李三才得名字,而不是他的名字。而在票擬幾位內閣大學士沒有提到徐貞明一字,顯然也是如此以為的。”

  申時行之所以壓下徐貞明功勞不表,是維護九五至尊的顏面。天子又怎么會有錯的呢?錯的唯有大臣而已。

  此事在場之人皆心照不宣而已。

  天子得到解釋的理由,贊許地道:“張伴伴所言無不道理。你們取奏疏來!”

  張誠遵旨當即從御案上取過奏疏,陳矩奉上御筆。天子將奏疏及票擬簡略讀了一遍,念了一遍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然后提筆寫了‘如擬’二字。

  張誠,陳矩二人捧著疏筆退到一旁,但見天子問道:“林延潮現在在鄉作什么?以他的性子不似閑居得慣的人吧。”

  陳矩奏道:“陛下明鑒,林延潮辭官回鄉后一路周游,據說現在已是打算在家開設書院,并教授學生。”

  天子道:“還真打算在家講學不出了?”

  陳矩道:“回稟陛下,聽聞林延潮是散盡家財,于家鄉促學,閑居之時還作了一篇文章,甚為轟動。”

  天子失笑道:“哦?如何文章?不會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言吧!”

  陳矩,張誠都是附和的笑了笑。

  “臣命人呈給陛下。”陳矩回道。

  片刻后陳矩將林延潮那篇文章給天子呈上。

  天子展卷讀起,初時看起見林延潮將中國比作少年,甚是新鮮,然后讀至‘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覺得林延潮是為了他的變法之事鼓吹。

  再讀到后面,但見文章撫今追昔是娓娓道來。

  讀頹然老矣之詞,可知筆者為國家痛心疾首,又寫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在中國少年,又覺得催人奮進,將拳拳報國之心都寄托于將來。

  在‘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時,天子但覺整篇文章寫得是慷慨激昂,讀來字字有聲。

  那等蓬勃向上之情,一日千里的豪邁壯志蘊于心底,令人是久久不能平靜。

  天子掩卷后道:“真不愧文魁之名!林卿的文章不說當今,恐怕本朝也沒幾個人及得上了。”

  陳矩道:“臣亦覺得此文乃神仙之筆。”

  “神仙之筆,說得好,此文你們派人請名家裱起來,然后在皇長子,皇三子讀書處各懸掛一副。”

  “臣遵旨。”

  張誠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伴伴直言就是。”

  張誠道:“陛下,如林延潮這等大臣,放之山林,著實太可惜。其實臣以為對他這等有名望的大臣,朝廷當放在朝堂上以高官厚祿養之,如此可以彰顯朝廷重才惜才之意。但朝廷可以給虛銜不能授實權,換句話說,就是供起來而不用。”

  天子聞言笑了笑道:“張伴伴,你可真是一肚子壞水。”

  張誠聞言連稱不敢。

  天子自信地笑了笑道:“如何用人,怎么用人,朕自有主張。陳伴伴,朕記得林卿回鄉也有一年了吧。”

  陳矩曲起手指頭算了算然后回稟道:“回陛下的話,若從林延潮辭官起,滿打滿算確實有這么長了。”

  天子道:“既然他真打算歸老田園,一心在家里辦書院,那么朕也成全他,以全君臣之情。”

  “派人到福建傳旨告訴他,他既要辦書院,朕準了,朕還賜他一千兩白銀,就從內庫撥給。另外問一問他病養得如何了?可以視事了沒有?”

  天子派官員到地方存問致仕官員,這也是一等禮遇。

  想到這里,天子微微地笑著,不由想起了原來幾千里外的林延潮接到這封圣旨時又是如何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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