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守歲,一直鬧到了次日。
隨著年一過,老百姓們板著手指頭計算著,這也是到了圣天子在位的第十八年,也就是萬歷十八年。
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前面十七年,朝廷雖稱得上小有邊亂,災禍,但依托著張居正改革的紅利,大體上還算是歌舞升平,四海無事。
但從這一年起,朝廷面臨嚴重財政赤字,漸漸無力應對四面之事。
從幾件事可以看得出來,如戶部上奏,太倉里窖庫,老庫存銀見底,朝廷全年財政虧空近一百萬。
天子命內臣責問內閣,近來屢有人請求朝廷開礦,為何戶部沒有聽說過允許。申時行說了好幾個理由,其中一條最有意思,他說朝廷急切求礦,此事若為外夷得知,恐怕為人看透國家眼下窘迫的現狀。
還有一事,面對日益增長的宗藩年貢,朝廷無力支付,天子下旨允許無爵的宗室自己擇業。
林延潮大約知道這些情況,但他不知道這個時空因為自己的穿越,歷史軌跡是否有所改變。
但毋庸置疑,張居正去位后,朝廷從每年收入盈余,到后來收支平衡,再到現在的入不敷出,然后動用之前的積蓄,大體還算過得體面。
但從這一年起,朝廷用度已是開始捉襟見肘,日子漸漸不好過了,國家面臨著危機。
不過說來窮則生變,危機之中卻蘊含著轉機,現在還算有回天之術。
其實就算是到了薩爾滸,或者是崇禎皇帝剛即位那會,高層都還有自救的機會,甚至到了洪承疇兵敗松山那時候,都有理論上的可能。
這就好比生病了,越早治療效果越好。
張居正去后,朝堂上高層不會把變法兩個字看在眼底,但現在就不一樣了。
就好比人有些不舒服了才會去看醫生,但是平常沒事,能吃能跳吃門門香,醫生告訴你這里要劃一刀,大部分人誰肯信?甚至一巴掌給醫生呼過去。
當然主治醫生誰也不知道這一刀開下去,是不是一定能解決病灶,但若是趁早治,他可以告訴病人把握大一些。與其整日指望神醫,倒不如病人主動配合。
所以在林延潮眼底,變法與治病也是一樣,口才有時候比醫術更重要。或者你成為權威,要不然在別人眼底你就是蒙古大夫,好心說幾句還要被打。
新年剛過,林延潮絲毫沒有在家閑居的意思,而是忙著交游。
首先就是同年,同案相聚。
鄉試會試殿試大三關同科考中舉人進士的稱同年,至于縣府院小三關考中的稱為同案。
大三關和大三關取中的老師也不同。
反正就是從低到高排,等級越高的科舉考試里取中的老師,同年就越最重要。林延潮這一次回鄉,除了拜見老師,親戚,下面的事就是見一見老同學。
正是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功成名就后不熱衷開同學會,誰知道?一開口不談幾個億的項目,誰知道你發了財。
作為萬歷四年福建鄉試林延潮榜的解元,林延潮在省城里的得聚樓邀請同年。年前時陳濟川就替林延潮出面邀請,然后回稟林延潮說有九人可以到場。
這一科福州中試舉人十八名,有的已經病逝,有的在外地任官,其中就有出仕琉球的林材,因此到了九人還算不錯。
他們分別是楊繼顯,官至肇慶府同知。
林士釗,趙州知州。
黃大有,屢試不第居鄉。
陳植,屢次不第居鄉。
林裕陽,連山知縣。
林起鳳,南皮教諭。
謝洞,屢次不第居鄉。
鄭日近,臨安知縣。
其中除了林延潮外,官位最高的就是吳堯弼。他在萬歷四年中舉后即進京趕考中進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后來散館到地方為官,官至貴州僉事后稱疾在家。
見此林延潮倒是很感慨了一番,果真是舉人出身,就算沒有中進士,這些同年們起點也是不低。
但名單看到最末,林延潮心底也是一黯,該來人的沒有來啊,眾同年中少了翁正春啊。
陳濟川笑道:“老爺,這些人不少平日里都居家不出的,不見外人,或者人在外地,但他們聽了老爺宴請后,除了實在不能來的都是當即答允了,看來還是老爺的面子大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拿我的帖子給得聚樓的老板定位子,雅間不必大,但一定要清凈。還有見面禮準備妥當了嗎?”
陳濟川道:“這里是單子還請老爺過目。”
林延潮將禮單道:“文房四寶里筆要湖筆,硯要端硯。其余太多了也不必,多了就是俗氣了,再劃去兩樣就是。”
陳濟川道:“府里還有上好的蘇繡。”
林延潮點點頭道:“嗯,可以。”
當天到了赴宴時候,林延潮坐著轎子即到了得聚樓。
林延潮雖沒有吩咐,但老板知道林延潮要來,特意將樓里的客人清光,然后親自帶著伙計在樓下等候林延潮的大駕。
到了宴廳一推門,林延潮但見九名同年已經到了。他們本是正襟危坐,見了林延潮都是整齊劃一地起身見禮。
林延潮舉手按了按道:“諸位年兄實在抱歉,路上耽擱了一會,請恕我來遲之罪。”
眾同年們紛紛笑著道:“部堂大人貴人多忙,我等等候也是應當的。”
林延潮笑道:“豈敢,年弟我一會自罰三杯。”
說到這里,林延潮到了主位上,示意眾人入座。
眾人有知府,知州,知縣,官都不小,平素也是見得慣官員的人,就算沒有官身的舉人,在地方也是鄉紳,地方官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
但林延潮身為那一榜的解元,本就是光環所在眾人矚目,現在又是以三品京堂致仕,眾人在他面前,當然不敢以同年自居,而是戰戰兢兢以下僚身份拜見。
林延潮大體聊了幾句,打開話匣子,眾人都是放松了三分,場上倒是吳堯弼心思重重。
這位吳堯弼,萬歷八年林延潮進京趕考時,他已是庶吉士,當時還去門上拜會了一次,當時吳堯弼還以前輩的身份勉勵了幾句,哪知自己進翰林院時,他就散館離京了,現在仕途很不如意。
林延潮見此笑了笑,就聊起了過去他們那一科鄉試的事,人得志以后,就喜歡聊以前過苦日子的時候,然后襯托金榜題名的喜悅,席上話題也就在這里轉來轉去。
從座主聊到同年,酒也過了三巡,這時沒有官身的同年紛紛借醉酒,家里有事告退,剩下都是官員,于是話題就不一樣了。
聊了幾句,林士釗即出言問道:“部堂大人,聽聞近來有風聲,說琉球意欲內通倭國,故而朝廷上為防止倭患,有重新禁海的傳言,不知部堂大人是如何看的?”
其余官員也是露出關切的神色。
林延潮看了林士釗一眼,他的弟弟林國相是萬歷十一年進士,與葉向高是同年。他的意見自己必須慎重回答。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我從未有聽過,所以也不好下什么論斷。不過月港開海之事,乃禁中有開,開中有禁,此事關乎朝廷國策,要更張也沒那么容易。”
眾人都是點了點頭,稍稍放下心來。
林延潮說完順便問起眾人對于開海的意見。
不少官員認為月港開港后,確實福建倭患減輕了許多,若是重新禁海,那些因為禁海而有所損失的大海商們恐怕又要再掀風浪。
然后就是一些深入的話題,林延潮偶爾談及幾位內閣,尚書時,他們都是神色一動。他們身為外官不說見到內閣,尚書,就是一般部寺官員等閑也見不著,甚至還要受京衙吏員的氣。
要不是林延潮是他們同年,他們哪里有機會與他坐下來聊天,接下來他們的言語不由露出親近,投靠等等意思來。
期間吳堯弼再三欲言又止,卻沒有機會,倒是林延潮得了空時,告訴他改日來自己家一趟。
僅這一句話令吳堯弼露出感激的神色。
這一番宴后,眾人離去,過了幾日,林延潮又有一宴。
此宴就不如前一宴了,請的是林延潮院試,府試的同案。
比起之前而言,與宴之人顯然身份都低了不少,但對林延潮而言感情卻深厚多了。他的舉人同年交情其實都不深,因為能考中舉人就已算得上跨越階層了,得意后交得朋友也就淡了許多,更多是利益往來。
而這一次出面相邀的倒不是林延潮,而是陳一愚。
陳一愚出面后,他的族兄弟陳振龍,陳行貴還將林延潮當初在濂江書院讀書的同窗也叫來了。陳家兄弟在省城面子很大,邀請了百余人之多。
這一次林延潮卻是心情頗為忐忑,邀請這么多人,能來幾個?他心底不知還能遇到幾位舊友,如翁正春一直避而不見,著實已令他心底老不是滋味了。
其實在他想來,除了鄉試同年聚一聚也就算了,這小三關的同案見了又有什么意思,大家不是一個層面上,難有提攜之說,如此一來自己不是純粹來顯擺了嗎?
但陳一愚,陳行貴他們都是極力邀請。林延潮心想或許大家還有幾分當年舊情在,故而就抱著如此心情來了。
這一天林延潮趕了大早,輕車簡從即來到南園,意料之外的是還真見到幾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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