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梅大公子的話,林延潮明白梅家終于還是主動出言懇求了。
此刻天色已晚,梅家別院內可謂深夜人靜。
在此時此刻,他們談及的卻是宰相這等國家大事,常人聽到不由心驚膽顫。
林延潮道:“我現在都是辭官之人,入閣拜相的話不要再提了。”
梅大公子當即道:“部堂大人,乃元輔的得意門生,在下聽聞元輔不是一直有意引薦部堂大人入閣。”
林延潮心想梅公子消息還是很靈通,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延潮問道:“梅公子可知金甌覆名這典故?”
梅大公子當即道:“似乎是當年唐玄宗意得宰相,先將名字寫于紙上以金甌覆之,然后問太子,太子猜之,唐玄宗稱然。”
林延潮點點頭道:“梅公子可明白了?”
“自古以來,宰相之選,上在于天意,下在于人望,任何人都不可乾坤獨斷。故宰相之選,當名覆金甌!”
梅大公子當即明白了林延潮的意思:“多謝部堂大人提點,在下以為本朝只要是翰林出身都有機會,又何況三元呢?”
梅侃道:“兄長所言極是,非進士不得為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閣,這是官場上的金科玉律。”
“而吏部左右侍郎禮部左右侍郎,太子賓客,禮部尚書,詹事府詹事都可以直接奉詔入閣,往這里說部堂大人只有一步之遙了。”
梅家二人剛才所說的就是明朝的宰相選拔機制。
要成為內閣大學士,首先是出身翰林。
每科三百進士出了頭三名自動成為翰林外,其余要經過庶吉士入閣。
庶吉士有儲相之稱,但不可以算真正的翰林。
唯有留館的庶吉士才能稱作翰林,庶吉士三年后留館后,機會就大多了,但離真正的宰相預備班子,還差了老遠。
要想進入宰相預備班子,翰林必須先成為翰林學士。
這方面三鼎甲出身,特別是狀元出身,就比庶吉士升遷快多了。如林延潮三元及第,一進翰林院起點比萬歷二年的庶吉士還高。
當然萬歷二年,朝廷并沒有設庶吉士,但如果有那么萬歷二年的庶吉士,要到三年后才能留館,留館后大多只能授檢討,運氣好的授編修,修撰。
翰林院里升遷如此慢,大多數翰林都在熬資歷過程中,要么老要么病,在這個位子別人還不會把你當作真正預備宰相。
直到翰林熬為翰林學士,才能真正的重視。
因為正五品翰林學士可以直接拜三品,到了這一步才是龍騰于天。
等到翰林學士官拜三品,就是京堂握有實權,而且隨時可以奉詔入閣。
而且朝廷每一次增補閣臣,林延潮都在吏部堪任官員的名單上。就算林延潮什么都不干,坐在那熬著都有機會。
就算熬個十幾年,林延潮也不過四十歲,這年紀對于仕途上的官員而言,正是最年富力強的時候。
梅大公子當然知道這些,不過他們不會說的這么直白,但隱隱約約就是這么一個意思。
“勞梅公子看重,但是世事無常,將來的事誰又說得準,”林延潮將話題收住道,“這一次巡鹽衙門與牙行間的沖突,梅家有什么主張?”
梅大公子道:“此事對梅家影響不小,牙行那邊已打算不許任何鹽船過儀真,他們有操江衙門的支持,就算我們的船出了揚州,恐怕半途上也會被操江衙門攔下。”
梅侃道:“是啊,現在我們有三萬引的鹽正囤在儀真,若牙行與官府鬧翻,那么鹽就運不出去了。”
林延潮道:“鹽運衙門不是五萬五千引方許出關?還有兩萬多引是何人的?”
梅侃聞言一愕,梅大公子倒是佩服,此事他只與林延潮說了一次,對方即記在心底。
梅大公子當即道:“馬家,沈家有一些,其余都是小鹽商。”
梅侃道:“也是正好趕上,每年揚州出八單船鹽,一單五萬五千引,吳家的鹽船想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走,然后才是馬家,梅家,沈家,至于小鹽商多是安排在大鹽商不出貨時。”
梅大公子道:“我看未必是正好趕上。巡鹽衙門的巡按御史就算再強項,也不敢在吳家出鹽的時候攔住。”
沒錯,許國現在是實權次輔,巡鹽衙門得罪誰也不敢得罪許國。
李汝華辦事也不是沒有分寸的。
梅侃負氣當即道:“那么我們梅家就是好惹的嗎?”
梅大公子長嘆道:“巡鹽御史就是欽差,除了天子,內閣,誰的面子也不賣,我們梅家現在就是沒有能在內閣說得上話的人。”
梅大公子邊說邊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將茶碗一放,然后道:“蒙梅家熱情相待,林某若是不幫忙,豈不是過意不去。”
二人都是大喜,梅大公子當即笑著道:“太好了,部堂大人一句話下,我們梅家就有救了。”
林延潮笑道:“梅兄言重,兩淮鹽法積弊已久,朝廷遲早是要下大氣力整治的,要扭轉此局,就要從根本上革除這弊法。”
梅家兄弟二人對視一眼,他們雖對眼下鹽法有所不滿,但都是既得利益者,要改變鹽法對于他們損害最大。
梅侃道:“部堂大人三年,則歸德大治,當時梅某對部堂大人種種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若是部堂大人入閣主持,必然可以革除兩淮鹽政積弊。”
林延潮點點頭道:“辦法我是有,總之到時不會讓兩淮鹽商,也不會讓朝廷吃虧就是。”
梅大公子,梅侃二人都是大喜,梅大公子當即道:“部堂大人有此心,我們梅家必為部堂大人效犬馬之勞。”
梅侃當即道:“不錯,只要部堂大人一句話,梅家有人出人,有錢出錢。”
林延潮看向梅家兄弟二人,淡淡笑了笑道:“此話先不著急說,待我先幫你們解去這燃眉之急再談。”
聽了這一句話,梅大公子,梅侃都深覺得林延潮實在是靠譜。
次日一艘官船已是駛抵揚州碼頭上。
現任南戶部員外郎張泰征在隨從攙扶下走下船來。
碼頭上但見揚州知府以下大小官員,以及知縣李墨祟,馬會長,馬公子等人都站此迎接。
張泰征很滿意,他這一次是以戶部員外郎的身份,用視察各縣常平倉倉儲的名義,到揚州公干的。
揚州大小官員如此盛情迎接,當然不是常平倉有什么問題,而是敬重自己的背景。
他的父親張四維雖說故去,但門生故吏滿天下,他的妻子是前兵部尚書楊博的女兒,背后還有山西陜西大商人的支持,底蘊著實不小。
不過仕途倒是慢了一些,萬歷十一年的官員里都有人擔任京戶部郎中了,但他身為萬歷八年二甲第四名的進士,僅是戶部員外郎,還是南直隸的,官升只能算是不快了。
不過他也知道他的身份太扎眼,若是再位高權重就是打破了平衡,這對于張家而言反而不是長保富貴的辦法。倒是如申時行,林延潮這樣貧寒人家的子弟,官升得快一些,倒無人覺得有內幕。因此想到這里他心底倒是釋然了。
張泰征下船后,眾人寒暄一陣,即被馬會長請到別院去了,揚州知府,李墨祟也是得以相陪,其余人身份太低自不在相陪之列。
幾個人在別院的臨湖水榭里喝茶。
張泰征,揚州知府,馬會長三人坐了上首,馬公子,許宗道,李墨祟則在下面陪坐。
馬會長先笑著道:“得知員外大人要來揚州,咱們眠月樓的盤兒姑娘,繡花軒的薛大家那都是望眼欲穿啊!都想早一點見到員外大人。”
張泰征聞言大笑,然后拈須道:“年少時以風流為風流倜儻,現在……現在額上都有白頭發了,興致倒是淡了,先不見吧。”
許宗道笑著道:“員外大人莫要這么說,盤兒姑娘日前還說你英姿勃發,與少年郎君沒什么分別。”
馬會長笑道:“是啊,龍精虎猛還更勝當年呢。”
眾人聞言都是笑,唯有揚州知府只持身份只是淡淡笑了笑。
張泰征擺了擺手道:“尋花問柳的事先放一放,我等還是談正事,馬會長你先說一說吧。”
眾人聞言都是斂去笑容,正襟危坐。
馬會長當即向張泰征說了牙行與巡鹽衙門的沖突,張泰征點點頭道:“我已知道了,這一次來揚州,順道也是為了此事。”
馬會長當即問道:“多謝員外大人關心,那么我們是站哪一邊,牙行還是巡鹽衙門?”
張泰征不緊不慢地問道:“楊兄怎么看?”
這位揚州知府正是張四維的門生,要不是張家的提攜,他也不可能來到揚州這繁華之地任知府。他當即恭敬地道:“本來依我意思是坐山觀虎斗,讓兩邊都求著我們,但世兄既到了揚州,小弟當然是以世兄意見馬首是瞻。”
張泰征道:“不敢當,國庫空虛,故而朝廷這才用力整治鹽法,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驟然下猛藥,不僅治不好人反而會治死人。”
眾人一并道:“員外大人所言極是。”
“所以此事還是要巡鹽衙門那邊先退一步,至少先把人給放了。和氣方能生財,否則牙行與巡鹽衙門打官司,倒是令你們這些合法奉公的鹽商出不了貨,這就不對了。”
聽張泰征這么說,眾人都是一并贊其高明。
馬會長當即道:“不過聽聞巡鹽衙門那邊是油鹽不進,這倒是不好辦,此事不知可否由員外大人出面?”
張泰征道:“我與那李汝華雖是同年,但卻沒什么交情,聽聞在朝堂上也是不賣一般人的面子,你們可有找過人帶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