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查抄張鯨的這一rì,潞王離京就藩。
在皇極門前,天子親自送潞王離京,從萬歷十年以來,林延潮上疏的風風雨雨已是過去。
潞王當初就藩的銀子從五百九十萬兩,降至兩百萬兩,到河南就藩后,本要上百萬兩花費,也被削作不過二三十萬兩,還有潞王在路途上的花費,在前后幾任的戶部尚書的抗議下,也減作了不過兩萬銀,幾萬石米。
對于此李太后一直不滿,與天子鬧了數次,但天子一直推脫是文官欺人太甚的緣故。李太后也沒有辦法。
故而太后一直將潞王離京的rì子是一拖再拖,同時繼續借口向朝廷索要就藩的開支,但是申時行為首的文官立場堅決一疏接著一疏催潞王上路,而且還不給錢。
有的文官說話還很難聽,直指李太后有私幼子之意,而潞王留在京有不臣之心。
這名文官被天子罰俸后,潞王不得不啟程離京,這一別兩位親兄弟就不會再相見了,但為了確保大明的皇位就由他朱翊鈞一系傳下去,他不得不走。
此刻皇極門前,潞王卻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天子親自降階相送,而三位內閣大學士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潞王一直回望著宮里的方向,而就在這時宮門一開,潞王突然神色一動,臉上露出了些許歡喜的神情來。
但見一名太監急匆匆地趕來,向天子,潞王稟告道:“圣慈太后昨rì哭了一夜,言今rì就不相送了,免得母子傷心,圣慈太后還說就算送了千里又能如何?母子今生也不得再相見了,唯請潞王一路保重。”
潞王聽到這里,最后一點的期望也沒有了,邊哭邊道:“孤雖生在皇家,此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卻不如平民百姓能長伴父母膝下,這后半生實有何歡?”
天子聞言也是不忍。
這時申時行上前道:“潞王,皇上兄弟之情,臣等無不動容,但臣竊以為分藩樹屏,乃祖宗之舊章,建國啟家,乃朝廷之舊典,當視為吉祥事。”
潞王聞言一愣,然后苦笑道:“是啊,連哭都不能哭,是孤失儀了。”
天子嘆了口氣道:“母后那邊朕會分說,你之國后要常常書信往來,所幸河南距京不算太遠。”
潞王聽了點點頭,當下對天子長拜然后離去,這時候天子立在御階上,望著潞王的座駕離開了,龍目間也是落下了眼淚。
而與此同時,張鯨府上已是被錦衣衛圍得水泄不通。
張鯨的府邸,林延潮與他還未撕破臉時來過,但早已不是當初的樣子,幾年里翻修了幾次。這張鯨一點沒有吸取馮保的教訓,馮保當年被抄家時,搜出了金銀一百多萬兩,其他珠寶不論,府邸也是無比奢華。
但林延潮來到張鯨而今的府邸前,覺得他比馮保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官員,太監的貪也有大貪,小貪之分。
拿前后任對比而言,嚴嵩抄家時僅白銀就抄出兩百多萬兩,其他不算。
至于張居正的權勢比嚴嵩更大,抄出二十萬兩銀子。
再拿劉瑾說,當時上下都知道劉瑾貪,但抄家后才知道他是這么貪,有人說劉謹抄家抄出了黃金兩百五十萬,白銀五千萬兩,但想想也知道這數據肯定是不真實的。
不過幾百萬兩肯定有,如果當時有福布斯,劉瑾肯定榮登榜首。而他開創這紀錄一直保持到和珅才被打破。
林延潮進門后,張鯨府邸的奢華,已是難以用言語形容,遠超自己的想象,至于左右隨行的錦衣衛也是看得呆了。
但就其風格而言,如果說馮保還有些文人風范,對于字畫古董這些雅賄還會一二,那么張鯨就是怎么土豪怎么來。
當年胡提學給他送珍珠都不要,只要白的黃的,由此可以想象張鯨府里的布置。
l林延潮咳了一聲問道:“張鯨一直都在府里。”
駱思恭道:“確實如此,自被皇上軟禁以來,張鯨一直關押在府邸,每rì都有三班錦衣衛輪番看守。”
林延潮點點頭道:“先去見他。”
經過重重看守,林延潮來到張鯨的臥房,但見張鯨半坐半躺在一張玉榻,披頭散發一手持酒壺一手持酒杯那在自斟自飲,當然,酒壺酒杯都是金的。
駱思恭當即對身后錦衣衛使了眼色,兩人上前將張鯨手上的酒具奪過。
這時張鯨才看了過來,他半醉半醒地笑著道:“我倒是誰?原來是林部堂,陳公公來了,來來來,與咱家喝一杯。”
林延潮搖了搖頭,這時一名錦衣衛上前與駱思恭稟告。
駱思恭聽后向林延潮道:“除了幾個屋子的金銀器物外,黃金只抄出不到一千兩,白銀不到兩萬兩,要不要拿人拷問。”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先不用。”
林延潮走到張鯨面前當即道:“張公公,林某知道你一向好酒量,這點酒醉不倒你。”
說著林延潮搬了張凳子坐在張鯨榻邊,凳子入手不怎么沉,因為是鍍金的。
張鯨斜著眼睛看了林延潮一眼問道:“皇上怎么派了你來?也好,不是冤家不聚頭,落在你的手上,咱家看來只求一個痛快也是難了!”
林延潮道:“張公公何出此言?皇上圣旨上交待了,一不要你的命,二不準動刑,三給你留個體面。”
張鯨冷笑,伸手一指道:“是么,那為何這姓駱的方才還要拷問我來著。”
林延潮看去駱思恭臉色一變,他以為張鯨醉了,自己說話又小聲,對方聽不見,沒料到此人如此機敏。
駱思恭笑了笑道:“有些拷問當然外人看不出的,就算不在公公身上用刑,咱們當著公公拷問你的家人屬下,不也是一樣嗎?”
張鯨仰天哈哈一笑道:“咱家是太監,哪里有什么家人?至于那些手下都是趨利而來,正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就算你在咱家面前把他們都殺了,咱家tsxsw也不皺一下眉頭。”
“駱思恭笑了笑道:“你倒是嘴硬,不知還能硬多久。”
“衛督這里是你主事還是我主事。”
林延潮斥了駱思恭一句后看向張鯨,張鯨點點頭道:“好個林延潮,當今文臣中也唯有你有這個威勢,你官不大,但論膽識無人可及,咱家栽在你的手里也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道:“張公公,多謝你看得起在下。你也放心,我是文臣但拷問這樣下作的手段,我是絕對不用的,你們先退下,我與張公公好好聊一聊。”
眾人稱是,當即離開屋子。
張鯨笑道:“我與你有什么體己話好說的。”
“張公公,先不著急,你看看這個。”林延潮從袖子里取出一樣玉佩放在張鯨手中。
張鯨見此臉色巨變怒道:“此事果真是你干的。”
林延潮默然半響道:“張公公,你這么說我就有些不高興了,沒錯,你入宮前的相好是我找到的,若非如此焉能逼得你投鼠忌器,不將朝堂上那些官員,當然包括我的把柄都給供出來。至于威脅……好吧,在下就是威脅了。”
張鯨咬牙切齒道:“林延潮你比那駱思恭還要下作十倍!你還自稱什么大儒?什么為民請命?呸!”
張鯨一口唾沫吐在林延潮的官袍上。林延潮不動聲色拿起手帕擦干凈,然后道:“本來對張公公你還有些愧疚,但既啐了這口唾沫,大家就扯平了。”
張鯨手撫著這玉佩,目中都是寒芒。林延潮道:“你掌權后知自己早晚會有一rì,故而只是暗中接濟卻不相認,還將她與前夫的兒子一并照顧,這令我明察暗訪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但是這樣的深情本官也以為只是戲文里才有,不由是深為感動。”
“當然撕破臉的事,我不會辦,我現在就可以放了她,你這一次若不被監禁,我還能送她與你團聚,只是以往那些官員的把柄,還有金銀你都拿出來,你也知道,你我雖有舊怨,但談不上要置對方于死地。”
張鯨冷笑道:“若是我還是不交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當然你不拿也無妨,我不過多費一些功夫,但是你主動交出來,我在皇上面前也好替你說話。”
張鯨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一盞茶功夫后,林延潮從張鯨屋里走出,當即道:“金銀不在此處,你們帶足人手跟我來。”
這rì夜間,在京師郊外一處生祠里,內內外外都是錦衣衛,他們拿著鐵鍬正在刨地。
陳矩也是嘆道:“我做夢也想不到,張鯨會將財寶都埋在這生祠之中。”
駱思恭笑了笑道:“多虧了部堂大人,不知我們還要費多少功夫呢。”
正說話間下面錦衣衛校尉已是稟告道:“大人都挖上來,十幾大木箱子呢,據估算浮財有三百萬兩以上。”
駱思恭聞言哈哈大笑道:“真是大功告成。”
林延潮不由看了駱思恭一眼,
陳矩聞言嘆道:“張鯨這幾年貪得也太多了”
駱思恭笑了笑道:“張鯨只收金銀,不收其他的,金銀當然是多了一些。”
林延潮問道:“除了金銀就沒有其他東西嗎?”
那錦衣衛校尉道:“回稟部堂大人,除了金銀還有一箱子文書。”
林延潮點點頭當即道:“帶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