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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府的書房。
乃是僅次于天子御書房的存在,倒不是這里有多精致,雖說以申時行的地位擺在這里,書房的器物都是價值不菲。
申府的書房價值在于這里有大量朝廷機密公文,以及申時行與各地督撫來往的信件。
以往林延潮來申時行府上時,申時行很少在書房接待自己,但自升任侍郎后,到是在這里見的居多,這是一等不同于平常人的信任。
然后林延潮將徐顯卿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申時行沒有說話,而是眉頭緊皺從太師椅起身站了起來,林延潮立即上前攙扶。
雖說申時行上了年紀,但攙扶這一下并無必要,但這些虛禮還是辦的。
申時行走到那張花梨大理石書案邊,在案上的三層匣子找了一番,然后取出幾封信來,丟在林延潮面前然后道:“這幾名大臣眼下都有把柄被張鯨拿在手里,寫信來與老夫求救,或者說是懇求。這些官員官還不小,不是各省封疆大吏,就是部寺京卿,他們中有的還是名儒,或者是以清廉操守著稱,甚至有人那邊還在大義凜然地上疏彈劾張鯨。”
林延潮看了一眼案上幾封信,張鯨多年掌管廠衛,肯定是刺探了朝中大臣的不少私密之事,拿來作為把柄掌握在手中。
看來張鯨還是很有政治智慧的,他早料到自己會有這百官彈劾的一日,所以他平日留心收集了這些包括林延潮的,而到了最后時候拿出來作為底牌使用。
說到這里,申時行又道:“這些人也罷了,公望與我相交多年,我屢次交代他為官一定要小心,不可授人口實。老夫本以為他有幾分清名,因此知道潔身自好的道理,哪知他竟與內官結交,還是張鯨這樣的人,不說是天子之大忌,在百官眼底也是不恥的。
說到這里,申時行看向林延潮:“徐公望他人在何處?為何不親自來見老夫?”
“回稟恩師,徐部堂就在廳外!”
“老夫暫不想見他!”申時行捏須,然后坐在書案之后審視過來。
林延潮感覺到申時行的目光連忙道:“恩師還請息怒,徐部堂也是一時不慎,他平日還是端正自持。”
“那你是來替他說情?”
“學生不敢。”
申時行道:“老夫生氣歸生氣,但當今這官場也少有幾個人可以摘得干凈,這不查各個都還是清廉剛正,一查就壞了。所謂茅坑不臭攪起來臭,正是道理。”
這時候申時行話鋒一轉:“老夫也有心整治官場,但怎奈圣上對老夫不是全然放心,這幾年言官動則攻訐樞輔大臣,走了李植,江東之,趙用賢,還有高桂,饒伸,令老夫束手束腳,不能放手而為。”
林延潮揣摩申時行這些話的用意,申時行很生氣?
申時行對于天子素來是逆來順受,言官罵他,他一向都是唾面自干,天子要重責罵他的言官,申時行反手給言官就是……求情。
不過現在他已不是剛剛為宰相時了,當國近六年,下面的言官仍是動不動指著鼻子就罵,這宰相當的有毛意思,于是老實人發火了。
當然申時行只是表面老實人,之前天子要下詔獄拷問馬象乾,申時行以辭官相保,還算是情理之中。
那么這一次他以拒絕票擬奏章的方式向天子抗議,還是這么多年來頭一回,展示很強硬的態度。
林延潮揣摩申時行的言下之意,然后順著話頭道:“恩師,這幾年言官實在太過放肆,目無尊卑了,朝堂大臣如何自處。學生揣測恩師心中是否打算將張鯨的事放一放,既給皇上留了情面,也保住了這些大臣要員,然后轉手對付這些言官,讓他們以后行事知道分寸。”
申時行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老夫到有此意,你怎么看?”
林延潮心想,此舉對于申時行而言,實在是一舉三得,一,保住張鯨得到了皇上的人情,二,打擊言官,保住了自己地位,三,就是這些大臣被保了下來,以后肯定成為申時行的黨羽。
再說申時行當初本就不想對張鯨動手,他的目的是維持朝堂上政治平衡。
林延潮想到這里,忽轉念一想,不對,申時行絕不是這么想的。
申時行問道:“宗海在想什么?”
林延潮道:“學生忽然想起白門樓來。”
申時行道:“怎么突然想起這事?”
林延潮道:“當年呂布被擒后,在白門樓上見曹操言,縛太急,乞緩之。
曹操說,縛虎不得不急。
呂布向曹操求情,說公為正,布副之橫掃天下不難也。
曹操問劉備怎么看?
劉玄德說,公不見丁建陽、董卓之事乎?”
于是曹操殺呂布。”
申時行問道:“宗海又在以古喻今?”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南北文武百官皆上疏彈劾張鯨,張鯨性命可謂在旦夕之間,一旦恩師放棄這個機會,張鯨權位更加穩固,這就是縛虎容易縱虎難了。”
“而且張鯨今日能將這些官員把柄抓在手里,他日難保他不用同樣手段對付恩師啊。”
申時行聞言笑著道:“張鯨平日不是不想,他對老夫多有刺探,只是老夫素來謹慎,就算被他拿到一些,也是無關痛癢,他扳不倒老夫的!”
林延潮道:“恩師實在是高明!學生佩服。”
申時行搖了搖頭道:“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宗海也。”
“恩師謬贊。”
申時行伸手按了按,忽道:“有一事老夫一直沒有與你提及,半年之前,老夫入宮面圣,不知聊了什么,老夫以年紀老邁為由,提起增補閣臣之事,此事當初王山陰丁憂時,老夫就曾提過一次。天子說,申先生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有病提起這件事,你去后有誰替朕來處理國事?”
“老夫答說,此事朝廷自有制度,如臣去位之后自有次輔許學士補上。”
“天子說,許先生不行。老夫答說,那還有三輔,以及丁憂在家的王先生,天子點了點頭,這只有兩位。老夫說,所以臣才提議增補閣臣。”
說到這里申時行停頓下來。
林延潮低下頭,不想申時行看到自己臉上的波動。
申時行繼續道:“天子說,你看當今朝堂上誰合適?老夫說,依照朝廷慣例,內閣出缺,當由五品京卿以上官員廷推而決。天子卻說,這不是君前奏對,不過是君臣閑談,問老夫心底有沒有意許人選。”
“老夫說,歷代閣臣中唯先帝在時,可謂名臣輩出,眼下朝堂上暮氣甚重,官員懶散,老夫想舉薦年富力強,敢于任事的大臣入閣,做一些革除積弊的事,一新朝堂氣象。”
林延潮心底微微波動。
“天子說,三輔,四輔都是足以任事之臣,朕要的是老成持重,能替朕調和陰陽的大臣。”
“老夫說,老成持重之臣朝中不乏其人,怕是才具擔當不足。”
“天子說,才具,可以栽培,至于擔當就看用在何處上了。譬如有的大臣,他的才具和擔當朕從不懷疑,可以委以重任,但入閣就不用了,朕說的大臣,就有禮部右侍郎林延潮。”
這話林延潮雖已經從顧憲成那得到一次答案,但從申時行口里再說一遍,還是夠令他不爽的。
當即林延潮忍不住咳了起來,一來是氣的,二來也是病還沒好。
林延潮咳完很是難受,仍是道:“學生多謝恩師舉薦之恩!是學生不中用,辜負了恩師栽培的苦心。”
申時行道:“你不必謝,老夫又沒向天子直言推薦你,看你臉色甚是蒼白,怎么你的病還未痊愈?”
林延潮道:“多謝恩師關懷,學生的病不妨事。”
申時行道:“天子之言不過是一時,但時過境遷,人會變,話更會變。你眼下保重身子才是第一位的。”
林延潮勉強笑了笑道:“勞恩師牽掛,學生一直都有用枸杞泡茶。”
申時行點點頭道:“這不是養身的辦法,今日你來與老夫言徐公望的事,倒令老夫想起你也有把柄在張鯨手上,他沒有脅迫你?”
林延潮答道:“張鯨說得客氣,只是讓學生哪里來,再從哪里回去。”
“那你如何應對?”
林延潮道:“天子猜忌不讓學生入閣,那么學生再在朝堂上候下去也是無濟于事,終老于田園未必不是人生一美事。恩師,學生去意已決,臨去之前也算為恩師做一些事,但以此報答恩師多年的栽培之恩,卻不足萬一。”
申時行正色道:“糊涂!你今時今日之地位,多少人求之不得,怎可輕言說棄就棄。就算不入閣相,就不能事功了嗎?一點挫折都受不住,如何能成大事?”
林延潮心道,我就等你來安慰我這一句。
“恩師,學生知錯了。”
申時行溫言道:“天子的猜忌你不要介懷,自古以來哪個帝王對臣子肯推心置腹的,目前,天子對你還是信任的,只是入閣之事會有波折。你不要為此憂心,只要老夫當國一日,就會向天子舉薦你一日。”
林延潮頭抬起,起身顫聲道:“恩師,不必為了學生觸怒陛下。”
申時行卻道:“老夫自有分寸。”
林延潮當即道:“恩師栽培之恩,學生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