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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六章 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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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院里第一場開考前。

  孫承宗已是抵場,這一次科舉對他而言,實在并非是一帆風順。

  幾千考生恐怕住在柴房里的就孫承宗一人吧,到了考前一日,若非展明用馬車載他來此,恐怕他估計要與孫大器二人扛著考箱狂奔來考場了。

  但孫承宗到了考場后,已經放下心神。他將考棚認真打掃后,對于自己的遭遇自嘲了幾句,此刻凝神靜氣下來。

  孫承宗當下想準備取出筆墨,抬頭卻見守在自己門前的號軍,目光有幾分貪婪地打量他的考箱。

  孫承宗知道會試或順天鄉試充號軍者,軍紀十分敗壞,經常盜竊考生貴重之物,對此讀書人常十分憤慨。

  孫承宗看見這號軍貪婪的目光笑了笑,當下毫不回避地在他面前打開考箱將衣物一一拿出。

  那號軍見孫承宗將考箱翻到底了,沒有一樣重物不由深深失望,嘟嘟囔囔地唾了一句:“一個堂堂舉人窮的居然連我這丘八都不如,這一次算真白來了,虧了那買腰牌的錢,這債不知何時能還上。”

  孫承宗見號軍如此,笑了笑從褡褳里取出一小錠銀子,裝作不小心失手丟在腳旁。

  號軍見此大喜,看四下無人立即撿起并笑著道:“多謝這位公子,一會要通融的地方,我可以沒看見。”

  孫承宗失笑,對方竟以為自己是行賄他。

  孫承宗道:“孫某窮書生一個哪里來的通融,這是方才去供給所買墨多出的。這錢留在考場上也沒用,贈給小哥了,權當一場緣分。”

  號軍見孫承宗胡須如戟,面色黝黑,看似窮困落魄,毫無讀書人風度翩翩的樣子,但言談間卻自有一等磊落軼蕩,與他平日見的酸書生實在不同。號軍當下點點頭道:“多謝孫老爺了,這離開考還有一會功夫,你好好歇著,待一會木鐸聲響了,你再起來。”

  孫承宗聞言謝過,當然進入考棚休息。

  孫承宗瞇了一會,就聽見木鐸聲大響,于是睜開眼睛。

  他望出考棚,遠處的考巷官員已是在一間一間考棚發下卷子,會試開始了。

  陶望齡,袁可立他們自也是進入考場。依著前輩交代,身上有些貴重東西的考生都私下給了號軍一點好處買個平安。

  但也有出于正直的不肯給的這錢,如此認真提防著一二也不會有事。話說林延潮當初會試時,也是沒給號軍好處啊,不是因為不接受這規矩,也不是沒錢,而是因為自信沒人偷的到他身上。

  分發下試卷后第一日已是過的大半,林延潮與王錫爵見考場上沒什么事,當下回主考官房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二人先來到明遠樓,見四面考棚里的考生們都在認真答題,都是微微點頭。

  然后林延潮與王錫爵都是下場巡考,外簾的監試官員相陪,于是他們身后跟著一群監試官員,浩浩蕩蕩而來。看著考生埋首作題,林延潮想著自己當年的艱辛,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六年光陰已是一瞬而過。

  林延潮巡場將考棚一一看過,陶望齡,袁可立,楊道賓,陳應龍,林歆等人都在專注地答題,見他們衣裳炭盆都有準備齊全,微微放心。

  然后林延潮又走到孫承宗的考棚看了一眼。孫承宗見到林延潮時,林延潮沒有說話,正要不認識地擦身而過,但身前的王錫爵卻突然停下,回過頭去拿起孫承宗的考卷看來起來。

  林延潮微微有幾分錯愕,這一幕怎么有點似曾相識啊。

  當年也是在這會試的考場上,余有丁一眼看中了自己的卷子,但最后要填榜時卻沒發現薦卷里沒有。

  于是申時行,余有丁去各考房搜落卷,最后在落卷里找到了林延潮的卷子。

  據說當時有一位穿著朱衣的人手指著林延潮所在的落卷。

  頓時留下一段朱衣點額的佳話。

  王錫爵拿起孫承宗的卷子看了一會,然后放下卷子,又看了此人一眼,再默不作聲離去,而身后的監考官立即在孫承宗的卷子上補印。

  林延潮忍住好奇,沒有當堂詢問王錫爵,而是跟著離去。

  次日巡場沒有什么事。

  林延潮回到主考房官后,就有人稟告葉向高前來。

  林延潮不意外,因為是他在今日奎聚堂會揖時私下吩咐已是同考官的葉向高來自己考房一趟。

  看著葉向高,林延潮頓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自林延潮回翰林院后,葉向高與自己并沒有太親近。本來說依林延潮今時今日的地位,身為侍講學士,二人又算是發小,他應該主動來抱大腿才是。

  但葉向高并未如此,只是今年年節時上門拜訪了一趟,除了公事外,并無多余交往。

  林延潮打聽過葉向高在翰林院三年庶吉士生活,別人告知葉向高不趨要津,座師許國那邊也是很少走動,至于翰林院同僚間也是很少往來,倒是與郭正域,以及幾名再京同鄉間偶爾聚一聚。

  林延潮聞此也并不意外,當年在書院時,自己與葉向高同寢室,就沒見到他如何與同寢室的人交好,只是見他一人獨來獨往,默然讀書。

  當時林延潮以為人家自負是學霸,十分清高,看不上爾等學渣,故而不與同他們交往。

  但后來才知道是葉向高默默獨行的風格,除了讀書以外,世上其他之事仿佛都不能令他動心。

  后來幾件事上葉向高倒是站出來仗義執言,卻令林延潮有所改觀,知道對方外冷內熱,心底有正氣。書院期間二人連續同榜,出了書院后二人又是同考。

  林延潮與葉向高才慢慢相熟起來,按照現在的話來講葉向高是一個很慢熱的人啊。

  認可友誼后,葉向高也是一位很不錯的朋友。

  現在林延潮驟為重臣,葉向高沒有太親近也是有避嫌的意思吧。

  林延潮見了葉向高,當下道:“進卿請坐。”

  “謝總裁。”

  林延潮面色凝重當下道:“進卿,你我多年相交,我也就不繞彎子了,眼下我有一件疑難事想要你幫我。”

  葉向高聽了猶豫片刻,然后認真地道:“總裁盡管吩咐。”

  林延潮點點頭問道:“進卿可知道這幾日考房里有什么風言風語嗎?”

  葉向高目光一凜:“不知總裁所指是如何的風言風語?”

  林延潮道:“是關于鬻卷!”

  葉向高頓時明白了林延潮找他用意,他于是道:“但凡考前考房中總有一些通關節傳聞,但大部分都是子虛烏有,不盡實的話,我等考官不會放在心上。”

  林延潮道:“正當如此,進卿把你知道的與我說說。”

  葉向高當下舉了幾件事說了,林延潮不動聲色,但心底卻是搖頭,這幾件事都對不上。這些事就如同現在的娛樂八卦一樣,很多事是說是放出的煙霧,混淆視聽的。

  葉向高說了幾件,然后想起道:“對了,我前日倒是聽手下一名閱卷官當笑話說了一事,他有人與考官通關節,在四書題第二題中以四個一字破題,并在破題后注以一個墨圈一百兩銀子,以酬考官。”

  林延潮聽到這里心道,這才對,這消息與張鯨給自己的一致,既是混淆視聽,那么必然就是十假一真,或者是數假一真。

  真消息湮沒在假消息中,唯有真正明白內幕的人,知道哪一條是真消息。

  否則十九房十九名同考官,加上三十八名閱卷官,張鯨再有手段,也不可能這么多人一一打招呼過去。

  一個圈一百兩銀子,好生意啊。

  閱卷官,同考官各拿一份,林延潮這副主考再拿全部,張鯨真是夠兄弟,這樣的生意都拿來關照自己。

  林延潮點點頭對葉向高道:“進卿幫了我大忙了,你替我再留意一二,有什么事立即來告知。另外若是有機會,你幫我探探趙庶子的口風,看看他是否知曉。”

  葉向高稱是后離開。

  第三日會試第一場考畢。

  眾考官們都是松了一口氣,這最關鍵的第一場,沒有出現什么意外。

  既沒有走水也沒有下雨,考生也沒有病死幾個,總算是平平安安過了這最難的一關。

  而考試后的第一場卷子,當下被受卷官收走后,第一步先交謄錄所謄錄。

  謄錄生將考生親手書寫的墨卷用朱筆抄錄一遍,這抄錄后的卷子稱為朱卷。

  然后這墨卷朱卷送到對讀所,讓對讀生將墨卷朱卷對讀一遍,保證謄錄官沒有寫錯。

  每一張卷子謄錄生,對讀生都要在卷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表示對卷子負責。

  此外朱卷根據考生籍貫分南中北三卷以及所考五經。

  最后朱卷墨卷交給外收掌官,外收掌官留下墨卷,然后將朱卷通過至公堂將卷子遞給簾內的內收掌官。

  內收掌官再送至提調所,提調官根據五經房,將本經是春秋的考生,分至春秋房,尚書至尚書房。

  這個流程可謂是層層負責,每名外簾官都要當著干系,目的就是要切斷同考官,主考官與考生的聯系。

  讓考官們無法從字跡,卷上標記,以及考官與考生直接受卷的辦法,察知考生的任何信息。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方法總是有的,比如張鯨與林延潮通關節就是如此。

  考官與考生在卷子的重要題干約定字眼,比如考生寫下‘一行白鷺上青天’這樣沒來由的話,考官也會認出。

  這樣的字眼不是一處,而是最少兩處。

  方才葉向高所說的第二題破題用四個一字的只是一處,此外張鯨與林延潮還約定了另兩處。

  至于墨卷就是古人劃分段落的符號。

  就是一個小圈,放在文章段落連接的地方。考生可以寫,也可以另起一行不寫,總之要畫幾個圈隨你。但是若是你寫了幾個圈子,事后賴賬,那么考官是不會放過你。

  第一批朱卷有提調官送至各房后,各房考官即開始改卷。

  這改卷可謂爭分奪秒,身為主考官林延潮事先就與各房約定,各自交上來的薦卷有時間期限,而且你們不可以亂改,若發現錯誤等等,人家是要找你算賬的。

  所以各房里閱卷官,同考官也是認真改卷,誰都知道林延潮那三元名頭不是假的,不說別的僅過目不忘的本事,翰林院里也沒幾人會的。

  萬一什么事得罪了他,憑人家這記性真的可以記一輩子的。

  編修方從哲是春秋房同考官。

  要知道春秋有三傳,公羊是其中一傳。

  在科舉春秋經之中,公羊傳講微言大義,故而為朝廷賞識,也因此切合于制藝,考生治公羊最容易得售。

  方從哲也是治公羊傳,與大多數考生一樣,他學公羊傳,僅僅是為了方便考試而已。

  到了方從哲自己當考官,卻不一定要以公羊傳來為春秋房的標準,公羊傳真的只是敲門磚而已。

  衡文之道最重要的還是從心,哪怕不用公羊傳,甚至意見與自己不和,但只要講出道理的,方從哲一樣取中列為本房薦卷。

  方從哲讀著卷,不時聽著下面兩名閱卷官閑聊。

  閱卷是件很緊張很沉悶的事,方從哲也不介意下面閱卷官閑聊,十幾日閱卷,這樣環境若不讓人說話,簡直會把人逼瘋。

  就聽下面那位盧姓閱卷官突然罵道:“如此瞎眼的文章,必是監生所文!”

  聽了盧姓閱卷官的話,另一名高姓閱卷官擱筆道:“盧兄我與汝何冤何愁,你要如此罵我?”

  盧姓官員一愣問道:“高兄,我如何罵你了?”

  高姓官員忿忿道:“吾就是監生出身!”

  方從哲聞言繃住的臉一松差點笑出聲,隨即又肅容咳了一聲道:“二位仔細衡文,不要分心!”

  見二人閉嘴,方從哲搖搖頭,低頭看手里的卷子。

  這兩名閱卷官交到自己這里的卷子,都是屬于初步的合格卷,然后交給自己看看能不能列入薦卷的正卷備卷之中。

  方從哲連看了數篇,不由生氣,如此稀爛的文章是如何薦上來的?

  方從哲看了都是高姓官員薦來的,不由狐疑。

  于是方從哲想了想,走到高姓官員面前,用手敲了敲他的桌案然后走到另一間屋子里。

  高姓官員立即放下卷子,跟著方從哲來到房內。

  方從哲板著臉問道:“方才你薦來的文章都有顯而易見的錯處,就算是童生也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來,你是如何衡文的?”

  高姓官員解釋了幾句,但見瞞不過方從哲,于是只能低聲道:“編修莫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你把話敞亮的說。”

  高姓官員想了想當下耳語了幾句,方從哲臉色一變然后道:“這樣子虛烏有之言,你也當真,哼,多半是外面的考生放出來心存僥幸。”

  高姓官員道:“據下官所知并非虛言,乃是一位大人物,聽說此人是來自宮里的大珰。你看這卷上墨圈足足十個啊,我知方編修未必把錢看在眼底,但結交了這位大珰可是……”

  “住口,不可再言!”方從哲臉色鐵青,他面上的怒色并非完全表演出來的。他來任同考官時也知道多半會遇到這樣的事,但驟然遇到了,一方面是真的有些生氣,另一方面也是要顯得自己正直。

  于是方從哲將這事放在心底,次日他又借著會揖的機會試探幾位其他的同考官,但見大家目光閃躲,方從哲當下又確信了好幾分。

  回到房內后,他立即將房里的朱卷拿出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里面有這樣字眼的卷子有七八份之多。

  僅自己一房就如此了,其他各房呢?

  這樣的事傳出去就是一樁科場大案啊!

  方從哲不由后怕,他一日無心改卷,心想既然各房都已如此,自己不如從大流算了,還能賺一筆錢,但念及自己的良心,又覺得有點過不去。

  當晚方從哲掙扎了一夜,次日他頂著兩個黑眼圈,手里揣著這幾份卷子,穿著襯衣來到了林延潮的主考官房中。

  卻說林延潮與各房約定第三場考后薦卷一并繳上來,所以這才考到第二場,林延潮這段時間還是清閑的,不過各房碰到疑問卷照例要請教他。

  身為副主考林延潮就是衡文標準,所以他也通過薦卷了解各房情況。

  這時候聽到方從哲上門,林延潮微微詫異。

  方從哲他很有了解,非常識相的一個年輕人。對于這樣主動向領導靠近的人,林延潮還是很有好感的。

  但見方從哲入內后卻是面色凝重向林延潮行禮后繳上了幾份卷子。

  林延潮狐疑地看了方從哲一眼,當下將幾份卷子看過。

  他一目十行,每份卷子都看過了。

  卷子好壞參差不齊,但第二題破題處都不約而同寫了四個一字,但其他兩處字眼又稍有不同的。

  七卷如此,但三處字眼里全部寫對的,只有兩卷。

  林延潮心道,好啊,這消息連不明真相的考生都知道一二,張鯨這保密性工作作的可真夠差的,此事就算我昧著良心幫你一把,不說天子會不會追究,多年積攢下來的名聲也是壞掉了。

  衡文當然要秉持公心!

  林延潮看向方從哲故作不知地問道:“編修此是何意?這卷子有何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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