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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六章 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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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宮的時候,林延潮依舊記得當時皇元子誕生的排場。

  當時文武百官一起至會極們拜賀,京城里百姓歡慶場面十分隆重。

  不過現在皇三子就沒有那么隆重了。

  雖說文武百官不必到場祝賀,但身為天子的侍從官卻必須到場。

  林延潮到時乾清門前,已是來了十幾名翰林院,鴻臚寺,尚寶司,六科的官員。

  四位內閣大學士中,唯獨到了王錫爵。

  林延潮知自己已是來的早了,眼下官員大多還在修沐,其他侍從官聞之消息趕來已是晚了。

  而林延潮今日在翰林院直堂,故而提前來了一步。

  至于王錫爵今日在文淵閣輪值,所以他在幾位輔臣中來的是最早的。

  現在眾人都以王錫爵馬首是瞻。

  林延潮現在的官不小,堂堂鴻臚寺卿雖是正四品,但見到他反而要先行禮。

  而尚寶寺卿是正五品更不用提,至于六科官員都給事中一級,權力雖說極大,但官位只有正七品。

  屈指算來,在侍從官里,除去張位,徐顯卿,自己可以排到第三名。

  林延潮到時,左右官員都是道:“閣老,學士大人來了。”

  林延潮行至王錫爵面前行禮道:“學生見過中堂。”

  王錫爵負手而立,點了點頭道:“林學士來了。”

  這是林延潮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拜見王錫爵,對方對自己的態度不平不淡的。

  其余官員向林延潮見禮道:“下官見過學士大人。”

  見過禮后,眾人按照朝班的位置站好。

  鴻臚寺卿與林延潮,都站在離著王錫爵身后一步的位上,在宮門前等候消息。

  閑著無事,林延潮不由從史書上想起,這位將萬歷朝幾十年攪的風風雨雨,被文官認為禍國殃民的鄭妃。

  首先從一個很感性的角度來考慮鄭妃這個人。

  那就是鄭妃與天子是真愛嗎?

  古往今來普遍認為,皇帝是不能擁有真愛的,江山為重美人為輕。

  以唐玄宗等皇帝為例,大儒們總是喜歡告誡皇帝都是毀在女人手上。

  話說回來,天子對鄭妃是真愛嗎?

  林延潮個人以為是的,別的不舉例子了,僅說最有力一條。

  歷史上天子留下遺詔,想讓鄭妃在自己駕崩后成為皇后,將來與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經歷那么多風風雨雨,鄭妃每一次想當皇后,即遭到無數文官的阻擊。到了最后天子仍想給鄭妃一個皇后的名分,將來與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不過明神宗的遺命,卻被大臣們認為有悖典禮,在他駕崩后拒不承認,鄭妃一生始終沒有得到皇后之位。

  甚至明神宗與鄭妃合葬遺愿,大臣們也沒給他完成。三百多年后,考古人員在定陵的地宮里看到,陪著明神宗的只有王皇后,以及原本不葬在一起的王恭妃(死后被追封為皇后)。

  不久申時行,許國,王家屏等列位閣老都到了。

  然后乾清門開啟,太監示意幾位閣老,與翰林講官進宮,至于其余大臣可以回去了。

  當下眾官員都是返回,申時行帶著閣臣,講臣等一干翰林進入了乾清宮。

  在乾清宮里。

  申時行代表眾大臣向天子祝賀。

  “今日恭遇皇第三子誕生仰惟,皇上圣德格天至仁昌后熊占協吉,欣逢再索之祥鳳歷開熙這應三陽之候慶延,宗社喜動環區,臣等歡忭私悰倍萬恒品不勝踴躍瞻戴之至。”

  這話意思,就是天子圣德格天至仁,故而生了一個男孩,這再添丁之時又逢正月歲初,列祖列宗都是高興,臣等也是無限的踴躍啊。

  御座上的天子很是高興道:“多謝諸位臣工,這一次皇三子誕生,也多虧了諸位輔臣同心同德協助朕治理天下,國家風調雨順,皇天也為朕為宗室再添一麟兒。”

  說到這里,天子話音一頓然后道:“皇三子誕生,四位輔臣各賜金花銀銀幣,諸位講臣各賜銀幣。”

  林延潮心底默默念叨,這宮里賞賜一般是萬歷通寶。

  萬歷通寶是制錢,這在民間流通,但也有用銀制成的萬歷通寶,這就不用在民間流通,而是天子專門用在賞賜的。

  這是真正的銀幣啊,看來明朝早有這個概念了,但是沒用放在流通。

  申時行當然領眾翰林謝恩。

  天子說完又道:“這一次皇三子誕生太后,皇后,鄭妃皆是有功,眼下宮里內庫缺銀,朕準備取太倉銀二十萬用以宮中賞賚,幾位輔臣以為如何?”

  什么叫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天子這先給幾位輔臣賞賜,然后又叫他們從國庫里掏錢,如此他們就不好意思拒絕了。

  帝王心術往這上面用?

  如同過去地主老財一樣,生了個兒子,娶了個妾,或者動不動辦壽,反正以各種名義向鄉里鄉親收份子錢。

  天子這行徑與地主老財有什么區別?太倉銀就是國庫銀,天子有內承運庫猶自不足,還要伸手進太倉。這與李太后拿五百九十萬兩銀給潞王結婚不是一個道理。

  但見申時行奏道:“啟稟陛下,近日京邊歲費日增,太倉積貯日少,臣以為以柜乏為慮,一時遽取二十萬為數太多。臣伏望陛下少加裁節,臣等先擬帖從戶部取十萬太倉銀為皇三子賀。”

  “臣附議!”

  “臣附議!”

  其他三位輔臣一并奏道。

  天子露出不滿意的樣子道:“當年皇元子誕生時,內閣擬取太倉銀二十萬,光祿銀十萬,歲征金花銀再添二十萬,為皇元子賀,為何到了申先生手上減至十萬兩。”

  林延潮在下面聽了心底偷笑,皇元子誕生時內閣首輔是張四維。張四維那時候要扳倒馮保很會巴結天子,自己做主,一口氣給天子撥了三十萬兩銀子,而且每年從江南征收,直接解入皇宮內庫的金花銀,從每年一百萬提升至一百二十萬。

  現在好了,申時行你當首輔了,居然給朕摳摳索索的。

  你忘了是朕讓你坐穩這個首輔的?

  林延潮也是感嘆,宰相這位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看得風光,但是也不輕松。

  申時行當宰相也真是為難啊。

  一句話現在可不比當年。

  張四維當首輔時候,經過張居正治國十年,扭轉了國庫一直以來入不敷出的局面。在張居正去世前,國庫積銀達到一千萬兩白銀。

  所以親政三年天子很有底氣,到處花錢。

  但現在?

  僅前年云南用兵一項,朝廷前后支出即近三百萬兩!

  林延潮賣田拿了二十萬兩,假公濟私拿給天子,天子是感動的不要不要的。

  但是現在不必當年,張四維能干的事,申時行不能干。要不然他如何當家下去。

  對于天子的諷刺,申時行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陛下請恕臣直言,皇元子乃陛下長子,祖制皇子中以嫡以長為貴。何況眼下不如當初,這三年來,朝廷屢次在遼東,云南用兵,邊費激增,黃河,蘇松又一直在鬧水災,太倉實在匱乏,臣懇請陛下明鑒!”

  林延潮心底豎起大拇指,面對皇帝的要求,什么時候該頂什么時候不該頂。

  申時行把握的很恰當。

  天子又如何?內閣是有封駁權的。

  沒有申時行點頭,一兩太倉銀,天子也不拿走。

  天子要錢,就必須與首輔商量著來。

  天子執意要二十萬兩,但申時行表示只有十萬,最后天子半響后道:“此事之后再議吧,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朕準備進封鄭德妃為皇貴妃,在這一點上幾位先生不會掃朕的興吧!”

  幾位閣臣面面相窺,連于慎行,張位,陳于陛也是瞠目結舌。

  鄭妃封皇貴妃?

  皇貴妃是什么?

  皇貴妃不是貴妃啊,地位僅次于皇后啊。

  皇貴妃與皇后一樣,皆有金冊金寶,而貴妃只有金冊金印。

  而宮里目前還沒有皇貴妃,一旦鄭妃封了皇貴妃,那么在名分上除了皇后的嫡子,下面就是皇三子了。

  眾臣之中,唯有林延潮十分淡定,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怎么?申先生有難處嗎?”天子問道。

  于慎行忍不住欲出班進言,卻覺得衣袖一緊。

  他看去原來是林延潮拉住了他。林延潮朝于慎行做了一個搖頭的神色。

  這一幕卻給天子看在眼底。

  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在申時行的身上。

  此事涉及極大,這時候只有他才有資格說話。于慎行出面,就算講的再有道理,最輕也是貶官,重則罷官奪職。

  申時行道:“啟稟陛下,皇三子誕生,德妃孕育蒙恩進封皇貴妃,乃理所當然之事,但恭妃孕皇嗣子,卻未封貴妃。正所謂禮貴有別,臣請陛下首冊恭妃為皇貴妃,次再封德妃,如此禮既不違情亦不廢長幼之分明。”

  幾位閣臣,以及林延潮等講官聽了都是點頭。

  申時行每一句話都在情在理,明朝又不是清朝,沒有哪條規矩說只能立一個皇貴妃。

  天子聞言皺眉道:“若朕不愿冊立恭妃為皇貴妃呢?”

  申時行正色道:“那唯有請陛下先定國本!”

  “皇貴妃是皇貴妃,國本是國本。”天子氣道。

  申時行道:“懇請陛下以祖宗家法為重!”

  說完申時行拜下,下面所有大臣一并拜下道:“臣懇請陛下以祖宗家法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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