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尾鰣魚?
這是天子賜予朝廷三品以大臣,才有的節禮,為什么會突然賜給自己?
林淺淺笑著道:“相公,這鰣魚以后家里怕是要經常吃到吧。搜索(品書網)看最全!的小說!二十斤番薯換三尾鰣魚,這還是劃算的。”
“未必是皇后賜的。”
林延潮知事情不簡單,因為皇后已是賞賜過林淺淺,事后不會多此一舉再賞賜一次,這其或許有什么蹊蹺。
林延潮與林淺淺一并到出門領取賞賜。
三尾鰣魚是用冰盛放著,除了一次天子門親賜,這是第二次賜予鰣魚。
這鰣魚不是說有多好吃,主要是天子恩賜,是一個面子。
當年李子華吹噓黃河鯉魚時,這味道也是鮮美,但卻是老百姓也可以獲得之食。鰣魚不同了,從南運到北來,貢天子御賜。
只是近來漕運發達了,也有民間從江南運到京師來賣,但論個頭味鮮,終不如這天子賜予的鰣魚。
林延潮笑著問:“敢問公公,此鰣魚是皇欽賜的嗎?”
那來送鰣魚的使笑著道:“林學士,都是宮里來的,你說呢?”
見對方含糊其辭,林延潮心底有數,當下道:“公公說笑了,這么說不是皇欽賜的了。”
那使臉色微變,然后笑著道:“林學士說什么呢?還是領旨謝恩吧。”
“慢著!公公還請你說明白,這鰣魚到底何人所賜!”
林延潮一句話下,令四周如入冰窖,不見得如何疾言厲色,但自有一等令人不容拒絕的威嚴。
這使本來要甩臉色,但見林延潮的氣勢,當下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他也經常替天子至各大臣府里下賜節禮,見過不少大臣逢迎,但唯獨林延潮令他心底有些發虛。
難怪宮里有人說此人他日又是一個張江陵。
使正色低聲道:“是鄭妃娘娘賜的。”
林延潮終于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
這鰣魚果真不是別人的賜的,而是鄭妃!
沒錯,鄭妃是當今天子最喜歡的妃子。雖只是嬪妃,但在六宮里吃穿用度不必皇后差不多。
“蒙鄭妃娘娘恩典,賜臣鰣魚,但臣無功不敢受祿,請公公送回去。”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天子親賜,而是皇帝的嬪妃,那么退回去也是無妨。更關鍵你鄭妃有什么名義,有什么資格,賜鰣魚給自己,你再如何得寵,只是皇帝的嬪妃,如何可以不經過皇帝賜鰣魚給大臣。
這叫名不正言不順,如此傳出去,好似林延潮與鄭妃有所私交。
使為難道:“林學士,你這不是為難咱家嗎?”
林延潮道:“鄭妃娘娘的恩情,臣十分感激,但臣不敢受此厚禮。”
使急道:“林學士,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獻的番薯,鄭妃娘娘十分喜歡,故而賜你鰣魚如何了?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要知道鄭妃娘娘是什么人?”
林延潮恍然這是,事情來龍去脈大概如此,鄭妃與皇后在后宮爭寵。鄭妃看見皇后得到自己獻的番薯,故而也開口向天子討來。
鄭妃未見的多滿意這番薯,好似看起來是皇后有的我一樣要有的心思,向天子要來番薯。后來知道皇后賞賜了林淺淺,她也來賞賜一份,這樣傳出去如同林延潮分別向皇后,鄭妃進獻了番薯一般,二人平起平坐。
但是鄭妃如何也沒料到,林延潮看破了她這一點小心思,拒絕不收。
這樣傳出去對鄭妃當然無礙,但卻是利用林延潮,在大臣放風,也是一個試探,這事傳出去對林延潮的仕途極為不利。
林延潮向皇后,鄭妃同時獻禮,這不是捧了鄭妃,而是打了皇后的臉面。
你一個嬪妃如何敢與皇后平起平坐?同時這不是結好自己的辦法,若是真喜歡吃這番薯,應該是透過皇帝賞賜自己,然后來人再順便說一聲鄭妃娘娘也喜歡,如此意思達到了。
林延潮如此才會領情。
盡管知道這個女子在后宮呼風喚雨,連皇帝也敬她愛她三分,但算計到自己。林延潮也不會給你這臉面。
你后宮女子爭寵,自己搞去好了,扯我干什么?
哼,這樣的事,鄭妃干的不是第一次了。
明末三大案的妖書案,是與這女人惹出來的事有關。
官員呂坤擔任山西按察使,在職期間,他采輯了歷史賢婦烈女的事跡,著成《閨范圖說》一書發行民間。后來這書給鄭妃看到了,想借此書來抬高自己的地位,于是命人增補了十二人,以東漢明德馬皇后開篇,鄭貴妃本人終篇,并親自加作了一篇序,然后命自己兄長,國舅鄭國泰借助呂坤的名頭發行民間。
以至于不少人都以為這書,是呂坤自己寫的。
后來有人拿此書作章,在京城里寫了一封妖書,四處散發。里面提到閨范圖說,說書里首載漢明德馬皇后,而這馬皇后由貴人進皇后,呂坤寫這書的目的,是勸進鄭妃為皇后的意思。
然后朝野民間一下子炸了,此事余波不討論。
單說呂坤,他雖然書自辯,說他根本沒有將馬皇后寫進書里,懇請天子拿兩個版本的書一對照明白。
但此事后來形成軒然大波,呂坤也難辭其咎,最后被人詬以‘結納宮闈’的罪名,令他不得不致仕辭官,政治前途盡毀。
這事說來和呂坤真心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一切都是鄭妃自己的手段,以及私心。然后呂坤這么被坑了。
所以林延潮收了這鰣魚,一個‘接納宮闈’的名聲走不了。
算將來林延潮要投靠鄭妃,也這不會明目張膽。當下林延潮堅決退了回去。
送禮的使走后,林延潮深感宮闈之,看似平靜,但下面卻是暗流涌動。
無論是恭妃,鄭妃,無論靠近哪一邊,都十分危險,一不小心會卷進漩渦之,無法脫身。
一旦涉及到這事,不說自己一個翰林學士,算身為內閣大學士也保不住自己。
林淺淺見林延潮如此,不由問:“相公不收不收,為何臉色如此凝重?”
林延潮撫著林淺淺笑著道:“無妨,是一些事而已。雖然沒有鰣魚,但元輔那邊贈了我一尾,你拿酒糟和醋沾好了再吃。”
這年頭鰣魚這等之物,猶如后世茅臺,一般不是自己吃,而是拿來送人。
這也是送人的不吃,吃的人不送。
林淺淺知林延潮惦記自己愛吃鰣魚,心底高興,嘴里卻啐了一句:“以前又不是沒吃過。”
林延潮笑了笑,與林淺淺相視,臉都是甜蜜。
當夜孫承宗,陳應龍,林歆他們一并赴宴,林延潮與學生同樂,十分高興。
卻說宮里。
天子卻在喝著小碗的粥,粥是用銀廂甌兒盛著,而一名身懷六甲的宮妃,卻坐在一旁。
天子將粥放下,笑著道:“之前恭妃也給朕拿了一碗番薯粥來,但味道遠遠不如你的好。”
這女子自是鄭妃了。鄭妃笑著道:“好叫陛下知道,臣妾這粥里放了砂糖、榛松、瓜仁,最后還有番薯伴著飯,味道才是香了,這哪里是那個老媽媽得了。”
鄭妃時常在宮里諷刺王恭妃為老媽媽,意指的她老,算在天子面前鄭妃也是如此說。
天子對此也沒有在意,而是說:“既然你喜歡,朕讓閩地的官員年年進貢是。”
鄭妃聽了想了想道:“陛下,還是算了,閩地距離京師太遠,為了臣妾一人進貢,實是有勞民傷財之嫌,如此那些言官又要議論了。”
“朕乃九五至尊,行事哪里還要顧及那些言官?再說皇后也是喜歡。”
鄭妃聞言笑著道:“臣妾知道陛下心疼臣妾,但是陛下你卻沒有理解林學士獻這番薯的用心。”
天子聽了不生氣反而笑道:“婦道人家,有什么見識?再說祖宗規矩,后宮不可以干政,你不要在朕面前亂議論朕的大臣。”
但鄭妃卻不怕笑著道:“陛下不信,那臣妾偏要說,林學士獻這番薯,不是為了討好巴結陛下和臣妾,而是想若這番薯種植在京畿,河北的地方,按照他的說法番薯真的有一年產二三十石之效,不是可以起備荒之用,如此朝廷也不用在京畿鼓勵百姓墾荒。以后每年江南送的四百萬石漕糧進京誤期,陛下也不用急著整宿整宿睡不著了。”
天子聞言點點頭道:“不錯,你說的與申先生一樣,但潘卿,海卿都說過了,番薯不能移植至北方,這一點林學士卻不清楚,所以還是可惜了。”
“臣妾只是心疼陛下為國事操勞。”鄭妃眼眶有些紅。
天子點點頭道:“朕明白,番薯的事,朕會再問問林學士的意思,朕也想再嘗嘗你的番薯粥。”
鄭妃破涕為笑道:“是,陛下,這蒸番薯也挺好吃,臣妾下次給陛下煮來。”
在這時,之前去林延潮府送鰣魚的使回宮了,向天子,鄭妃稟告,林延潮拒絕收禮。
天子聞言拍腿笑著道:“怎么樣,朕說了,林學士不會收的。你那點小心思,能瞞的過別的大臣,卻瞞不過他。”
鄭妃當下惱道:“好吧,臣妾再也不要看到這番薯了。朝廷的那些大臣,讀書幾十年書,削尖了腦袋考功名,又當十幾年的官,是一個一個精。”
天子聞言笑著道:“誒,愛妃不要生氣,朕知道你的苦衷。只是皇后待朕一向恭順,大臣們對她評價也是甚高,朕算再寵你也不會立你為后。”
見鄭妃有些難過,天子又道,“但是朕答允你,只要你為朕誕下皇子,朕立即封你為貴妃!”
鄭妃轉過身來問道:“陛下,此言當真?”
天子點點頭道:“君無戲言!”
“可是老媽媽她,不,恭妃她還不是貴妃呢,臣妾哪里能在她之。”鄭妃嘴這么說,卻滿臉喜色。
天子搖頭道:“她在朕心底,豈能與你相提并論。大臣那邊朕會想辦法,總之你安心是。”
正月的日子是如此波瀾不驚地過著。
幾日后,皇后又派人來賜林延潮節禮,林延潮心知必是自己拒絕鄭妃的事,已傳到了皇后的耳。
皇后所賜之禮十分貴重,林延潮也沒有拒絕的理由,當下是收下了。
不過經過皇后,鄭妃這一番明爭暗斗,這番薯的名聲倒是令京城里不少婦孺知曉。這連皇后與鄭妃都感興趣的番薯,到底是何物?
于是她們開始好。
元旦令節過后,是元宵。
天子親政數年,為了展示治武功,這一年的元宵是格外熱鬧。
不說鋪陳了幾個大街的花燈展會,是各個城門里點起了巨大的鰲山燈,璀璨好似星河,這一夜京城里的百姓都是出來看燈。
當年唐伯虎第一次來京趕考時,見此盛景寫了一首觀鰲山的詩。
禁衛森嚴夜寂寥。
燈山忽見翠召蕘。
六鰲并駕神仙府。
雙鵲連成帝子橋。
星振珠光鋪錦繡。
月分金影亂瓊瑤。
顧身已自登緱嶺。
何必秦姬奏洞簫。
當然言官們不免埋怨此舉太過勞民傷財,一番憂國憂民,但林延潮倒是還好,他與林淺淺久未看京里的繁華,一并帶著小延潮出門看燈。
看著這大明如日天的盛世氣象,不管是不是粉飾出來的,林延潮還是感到喜歡的。安居樂業,不僅是他之所望,也是每個百姓心底期望。
這是萬歷朝的盛世太平,即便是一個小民也是能滿足于現世安穩,這天林延潮與一家人游了大半夜方才回府。
但是沒有幾日,去年年末時河南滑縣人車宗孔、王安等,因為缺糧,向有麥數萬斛的富商趙國英、張學書等借貸,遭到拒絕。
車宗孔等聚集饑民千人起而奪麥,然后揭竿而起。官府前來鎮壓,饑民轉展于淇縣、汲縣一帶,與官兵發生激戰,聚眾數千,席卷河北。
消息傳來,這農民起義之事,令這京城的盛世氣象生起了一絲陰霾。
這時候宮里也傳來一件大事。
那是鄭妃產下皇子,所以聞知此事,所有官員進宮向天子道賀。
林延潮自也在其。
這一切也預示著萬歷十四年不會是一個平靜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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