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書頁

九百八十一章 國策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大明文魁

  武英殿內,眾內監都是屏息靜氣。

  林延潮沒料到天子突然有此一問,他思索片刻即道:“陛下,臣素來愚鈍,怎么會想的如此深遠。當時臣看到河南水災淹沒田舍無數,又見潞王婚事太奢,故而斗膽上諫。”

  “而陛下與太后母子一心,天下皆知,縱愛百姓,也有心無力。臣怎么能見陛下母子失和,兄弟失悌。因此臣才以卑犯尊。當時臣將生死置之度外,現能茍活至今實出乎醫療。”

  天子聽林延潮之言斥道:“林卿,你這么說,朕還要多謝你成全朕的骨肉之情,孝悌之道了?你當初上諫真別無他念?朕再問你一次,你要如實相告,否則辦你欺君之罪!”

  聽到欺君二字,林延潮心底一凜,反正不是第一次欺君,這時候當然是打死了不承認。

  林延潮拜下道:“陛下乃是圣君,顧念親情,此乃正理。此事上有錯的唯有臣而已。此事上臣句句都事實話。”

  但見林延潮這么說,天子不由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來。

  天子道:“你既如此說,朕就權且信你一次。今日難得你吐露心跡,朕這三年來,已是許久沒有聽過實話,也沒有哪個大臣肯將心底話道出。”

  “你既然是要直言不諱,若倘若朕不愿意為宋神宗,那你要如何?”

  沒有宋神宗支持,王安石變法根本無從談起,那么林延潮何去何從。

  林延潮答道:“啟稟陛下,王臨川臣之愿也。陛下治理天下,當然需兼取各家所長,臣不過其中一道,以備陛下所用。”

  天子點點頭道:“好,林卿更能言善辯了。但林卿還是當年那個林卿,你沒有變!”

  林延潮當下沉默,不再進言。

  天子熟視林延潮良久,然后龍袍一擺轉過身道:“回去候旨吧!”

  林延潮神色不變道:“臣謝陛下聽臣肺腑之言,臣告退!”

  出乎任何人意料,這一次天子單獨召對下,居然沒給林延潮授官。

  當林延潮離開武英殿時,天上還下著蒙蒙細雨。

  孫隆迎了上來立即道:“林先生等一等,待咱家給你帶把傘來。”

  林延潮看向孫隆,知道若此人有心給自己帶傘,怎么會這時候才問自己。

  孫隆肯定是在殿旁聽了天子與林延潮對話。

  林延潮笑了笑道:“這點小雨,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不勞煩孫公公了。”

  孫隆當下不堅持了笑著道:“那林先生慢走!”

  林延潮踏著甬道走出了武英門,不論這一次是打動了天子,但對于他而言一身輕松。

  因為他不愿再將事情藏在心底過日子了。

  此事他一直隱藏心底,滿朝文武誰也不知,他申時行都不敢告訴。因為以前透露風聲,對自己將來絕對是有害無益。

  當年他甚至不惜于和主張變法的張居正劃清界限,好像自己就是反對變法的一般。

  但張居正仍一眼看破了林延潮的心思。甚至張居正雞賊的要林延潮將來若有宰執天下之時,恢復他的名位。

  因為張居正知道,連他的名位都恢復不了,那么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什么變法的事也是休提。

  而今天林延潮終于完完全全將想法,都抖落在天子的面前。

  或許再退一步看現在亮出自己的底牌有些太早,條件有些不成熟。但是天子何等聰睿,多年君臣,已經敏銳地察覺到自己這點心思,故而以張居正例子告誡。

  今日在武英殿相問,林延潮本不會直言道出,但這時候卻不能不說。

  當時林延潮心情很忐忑,當時就如同將自己的底牌翻給人看一般。

  結果好的出乎他的意料,天子沒有當堂駁斥,說明他并沒有反對的那么堅決。畢竟國策這么大的事,身為天子因為自己幾句話而更改,若是一言勸成,就異想天開了。

  唯有漫漫歷史長河,方能證明誰對誰錯。

  就算天子一時不采納也沒關系,信則用我,若是不信,朝廷再如何也需要能辦事,敢辦事的官員。

  再不濟退居山林,將事功的學說遍布天下,那自己的學生或門徒,完成未竟的事業。

  這也是功成不必在我。

  此刻武英殿內,張宏,陳矩都立在一旁。

  天子先問張宏,張宏想了片刻然后道:“若當時內臣處于林宗海的位子,不說乃是上策,此明哲保身。但若是說了,倒也不能算是錯,畢竟他將私心告訴陛下了。”

  “他此舉無疑說是陛下若用他,就要支持他的主張,如此也免得將來欺君。”

  天子點點頭向陳矩問道:“陳伴伴,你當初與朕說林延潮似張太岳,今日又如何看?”

  陳矩道:“陛下,林宗海此人功利心極重,而且也是極熱衷于功名,當年他為了結交內臣達成疏通賈魯河事,不惜刻碑立石,遭到士子的詬病。由此可知他又是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放下身段,甚至不惜背上罵名的人!這一點與他很像。”

  天子聞言點點頭道:“說的不錯。”

  陳矩道:“不過今日林宗海一番話,令臣想到另兩人!”

  “哪兩人?”

  “董江都,王臨川!”

  天子嗯地一聲道:“林延潮都說了他要做董江都,王臨川!”

  陳矩道:“陛下,慧眼如炬,但內臣覺得林三元話里還有一個意思。陛下以為董江都,王臨川是何人?”

  天子想了想道:“在朝是大臣,在野乃大儒!”

  陳矩道:“正是如此,所以林三元與二人打的是一個主意,位極人臣固然美哉,但若能以經術定國策,此才為其之志!”

  董仲舒與王安石若說有什么共同點,就是他們都干一件事就是創立'新學'。

  董仲舒的新學,改良儒學,被稱為新儒學,因為新學糅合了法家的思想,結果被當時儒學上下一陣大罵,認為董仲舒更改經義,不是儒學本來的面目。

  但是董仲舒的新儒學,卻成為兩千年來歷代皇朝'用其實'的治國思想。

  至于王安石的新學,被稱為'荊公新學',主張立足儒學,博取眾家之長。王安石死后,他的荊公新學多次被朱熹,以及理學大罵,認為是教壞了讀書人。

  不過心學的陸九淵卻極力為王安石辯護,而主張事功的永嘉學派,最初正是從王安石的思想里發軔。

  陳矩道:“當年商鞅攜法經入秦,他的學說來自于李悝。由此可見自古以來,欲革天下者必先立說。從這一點上是范仲淹,張二人不如他的地方。”

  天子點點頭道:“朕明白了。你們先退下,此事朕先放一放。”

  說到這里,張宏,陳矩一并稱是。

  陳矩告退后,張宏卻是留下。

  天子見張宏還在殿上問道:“張伴伴還有何事?”

  張宏道:“老臣請萬歲恩準,讓老臣養老歸田的。”

  說完張宏拜下。

  天子聽了道:“張伴伴,你如何又說這樣的話?是朕薄待了你嘛?”

  張宏垂淚道:“萬歲一向待臣很好,只是老臣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老臣十六歲進宮,在宮里大半輩子,只想余生未盡時,過幾日閑散日子。”

  天子聞言道:“馮大伴后,朕的身邊的老人,也只剩下一人。張鯨,張誠,陳矩他們還不能如你這般為朕分憂。”

  張宏道:“下面的不懂,萬歲爺可以慢慢調教,早晚會成器的。”

  天子彎下身子對張宏道:“張伴伴,朕知道朕這幾年行事多和你心意,但朕也有難處。方才你一直不怎么說話,這林延潮怎么用?朕還要聽聽你的主意呢。”

  張宏道:“哎,陛下心底早已清楚了。林三元方才已是說了自己不是守成之才。而陛下若要他為守成的大臣,以內臣看,他不是不愿意當,但在老臣看來此舉就是'削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

  過去方竹子很稀有很罕見,有人將方竹送人,結果對方拿來作竹杖直削成圓狀。至于古琴則以斷紋為貴,但有人覺得斷紋不好看,將琴重新油漆了一遍。所以叫'削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指的就是暴斂天物。

  “削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天子點點頭然后道,“可是張太岳的例子在前,朕不愿任何大臣提新政變法之事,為攬權濫權之實。何況這樣的話,朕在位前十年已是聽夠了,每日都有大臣規勸朕如何如何?教朕如何如何?但朕有自己的主意。”

  張宏道:“萬歲,老臣看你長大,深知萬歲乃英明神武,明見萬里之君,而如林宗海這樣的良臣能臣,也是十年百年一出的。林宗海今日之言,足見其為國為民之心,老臣頗以為然,但萬歲就算眼下不用,也可拿來儲才,將來未必用不上。”

  張宏見天子目中露出異色,知天子明面上不說,但心底已是產生了觸動。

  于是張宏默然退下。

  之后天子在武英殿上踱步了許久,他努力消化著林延潮的言論。但林延潮的說法究竟對天子產生了多少觸動,是否能扭轉國勢,這對于目的而言,還不得而知。

  萬歷十三年的大明朝,江山社稷乍看仍是鮮花似錦,烈火烹油之時,誰也沒料到不到六十年竟大廈傾倒。“杰眾文學”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