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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有年,沈一貫說出人選時,楊巍道:“且慢,你們還是寫下人選于掌中。”
陳有年,沈一貫稱是。然后陳有年取過筆墨來,奉給沈一貫。
沈一貫見此背對眾人于掌心寫了一字,然后攥緊掌心,負手在后。然后陳有年接過筆來,也于掌心寫了一字。
二人各自寫好后,都是負手在后。
然后一并走至楊巍面前,各自緩緩將掌心攤開。
但見陳有年掌心中寫了一個魏字,而沈一貫掌心中則寫了一個林字。
李世達踱步一陣,揣摩這兩字的意思,然后問道:“是,魏允貞?林延潮否?”
陳有年,沈一貫二人都是笑道然也。
魏允貞之前任御史,后被天子貶作許州判官,至于林延潮自不用多說。
魏允貞的弟弟魏允中,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屬于吏部的自己人。而且魏允貞很有清名,在清流中很有名氣。
至于之前的李三才是三輔王錫爵的得意門生。王錫爵與李三才的關系,猶如申時行與林延潮一般。
魏允貞,李三才二人雖早貶斥,但朝野上不少大臣,以及讀書人是支持他們的為他們鼓吹吶喊,這樣的叫作清議。
清議一向是很蛋疼的,有人喜之,有人惡之。
歷史上王錫爵與顧憲成有一段對話很有意思,王錫爵道,當今所最可怪者,廟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
顧憲成則說了一句,不是這樣的,我看見的是,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
現在對于吏部而言,他們選官也有受到清議的左右。
半響后,齊世臣突然道:“本官以為林三元尚要商榷!”
齊世臣此一言即出,令李世達,沈一貫,楊巍,陳有年都是有些意外。吏部銓選之事,一向是堂官司官之政柄,吏科都給事中可以監察,但一般不會對人選指手畫腳。
不過吏科都給事中沒有提名權,也無法制定規則,但是人家有一票否決權。
既是對方即提了出來,但就不得不慎了,萬一讓吏科給事中動用封駁之權,那么吏部上下都是很難看的。
這幾人都是當今大僚,講究的是氣度,意見相左時,也不會如卑官那般當面爭執。
沈一貫這時候笑了笑道:“敢問都諫,你覺得林知府何處不可?”
齊世臣捏須也是一團和氣地道:“沈學士,從考績來看,林知府無可挑剔,但從清望而言,卻是白璧微瑕。”
“清望?”沈,“當初林宗海為翰林時,上天下為公疏,此事天下仰之。齊都諫之言實令吾不解。”
齊世臣道:“此一時彼一時,沈學士,可知林宗海在歸德時之所為?林三元至歸德府后,因匿幾百頃淤田之事,到現在都沒有說法,就依選官的八目而論,這廉字就未必足稱。”
“而且為了疏賈魯河,還給宮里中官刻石立碑,并與開封府官員生了不少過節,不能持廉,反而媚上,與臨府官員屢生爭議,這幾件事說來,令我等不得不考慮再三。”
齊世臣一口氣說了幾個原因然后又道:“本都也不是反對,只是待一一考察清楚,我們再向天子舉薦,如此不更顯得各位大人慎重之意嗎?對于士林也是一個交待,也是還林府臺一個清名。”
齊世臣已經說完自己理由。
楊巍沉吟,齊世臣態度也不是很堅決,他言下之意,吏部若推舉林延潮,此人也不會動用封駁權,但是你們好歹要給我一個交待吧。
身為推舉人,沈一貫第一個道:“都諫過慮了,疏河之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至于事功哪個不遭人爭議的,但畏于爭議,難免官員們都不要辦事嗎?吏部推舉林知府就是還他一個清白,免朝小人攻訐。”
陳有年也是道:“不錯,林知府在士林里名聲很好,又是當今大儒,他若是能重歸中樞,那么士林對朝廷必是歸心,至于小小議論哪個官員沒有。”
李世達更是捏須道:“當初林宗海被貶離京時,百官士子都是為之委屈,士心為之沮喪,而今他在地方三年,政績卓著,正是召回的時候,就算不在京為官,也不能委屈他,如此方不薄了士民之心,這才是朝廷要給的交待。”
三名吏部官員表態完,眾人向吏部尚書楊巍。
楊巍緩緩道:“本部堂身為吏部尚書,責在甄別人才,以贊天子之治。林延潮,李三才,魏允中都是當初被貶至地方的官員,這三人都有不謹之處,貶之不冤。”
“然而三人在地方試職,皆有政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朝廷貶斥他們,不是就此不用,而是給他們一個反省之機。至于吏部選官考察官員,應于大處著眼,小節次之,這才是薦賢之道。”
楊巍說完包括齊世臣在內,眾人都是一并稱是。
然后吏部將名單寫上,眾人都是散去。
陳有年快步趕上齊世臣道:“都諫,為何方才如此不給部堂面子,你難道不知林三元是元輔的得意門生嗎?”
齊世臣捏須道:“怎么不知,可一面是政府,一面是言道,兩邊夾來如何處之?余要想不偏不倚,難矣。”
陳有年這才恍然道:“原來如此,是我錯怪都諫了。”
卻說吏部選官單子,上呈文書房。文書房照例備份后,就交給內閣。
現在內閣閣臣之中,又有變化。
幾個月前,王錫爵入閣,排名第四。
但不久閣臣余有丁于任上病故,朝廷廷議,增補閣臣最后推舉了吏部右侍郎王家屏為東閣大學士。
王家屏吏部右侍郎的缺由沈一貫補上。
而原首輔張四維本來服闕已滿,但后母胡氏有病逝,只能繼續在老家待著。
所以現在內閣之中,申時行首輔,許國二輔,王錫爵三輔,王家屏四輔。
除了王錫爵,申時行,許國,王家屏都與林延潮或多或少都有交情。
申時行看了單子,吏部選單里一共從大明一百六十二府三十一直隸州的幾百名官員,一共保舉了十九名官員。
其中李三才,林延潮,魏允貞的名字放在一行,其余人皆放在第二行。
申時行與幾位閣臣議了議,大家都一致認為這單子可以,于是就蓋了印,然后交給文書房太監。
文書房太監再交給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今日正好輪到他當值。
陳矩拿到奏章后先看了一眼,然后命太監收下,問一旁十幾個候著小太監道:“陛下呢?”
“陛下正在操練凈軍。”
陳矩聞言搖了搖頭,心想這件事若給外面的大臣聽見,御史們肯定又要上書規勸天子了。
陳矩想了想問道:“緬王求和送來幾頭大象如何了?”
其中一名太監道:“聽說原來送來六頭,后來水土不服死了一只,象房的人怕擔干系,懇請公公在陛下面前說好話。”
陳矩斥道:“咱家之前怎么說的?這幾頭大象未呈御覽前,不許有任何閃失,你們難道要把象尸搬到陛下面前嗎?把管事的叫來!”
不久管象房錦衣衛召來。象房歸儀鑾司,由錦衣衛管轄。
一見陳矩怪罪,對方立即撲在地上道:“啟稟公公,緬甸的大象本十幾日前就已是到了,不知為何宮里不許見,眼下養著這么多天,難保沒有閃失,懇請公公恕罪。”
陳矩哼了一聲道:“你們象房平日克扣朝象供食的事,以為咱家不知道嗎?平日懶得與你計較,今日二罪并犯。”
管事錦衣衛連連叩頭道:“公公饒命,饒命。”
陳矩道:“此事暫且寄下,之前不許見,是咱家攔著,你不要怪別人。但今日陛下就要閱象,你們象房把緬甸那幾頭大象牽給陛下過目,務必要讓陛下開心了,否則一會饒不了你們。”
管事錦衣衛連連叩頭道:“小的一定盡力。”
對方離去后,當下陳矩前往校場,十幾名太監緊緊地跟在身后。
陳矩來到內操校場,但見校場上凈軍正在操練。
校場上塵土飛楊,三千凈軍鎧甲鮮明,戰馬不時嘶鳴,甚是威武,不過好看是好看,能不能打戰就不知道了。
陳矩一來,御馬監的太監即立即迎上來道:“陳公公,你可算來了,快勸勸陛下吧,這在日頭下都操練了一個多時辰了,就算是這人馬不累死渴死,但于陛下龍體也是不好。”
陳矩點點頭道:“知道了。”
說完陳矩從一旁走上將臺,見天子手持令旗,正興致勃勃地坐在御椅上觀操,陳矩默默來到天子身旁站好。
天子看見陳矩不由得意地道:“陳伴伴,你看朕的這支兵馬如何?”
陳矩滿臉笑容地道:“威武雄壯,真皇者之師,不過有一美中不足。”
天子聞言認真問道:“什么美中不足?”
陳矩道:“這龍騰虎躍,揚起塵土,實在是臟了人這一身衣裳。”
天子聞言看了看自己一身龍袍也染上不少塵土,這揚塵四起,初時不覺,現在也是覺得空氣甚是污濁,頓時興致少了幾分。
天子笑道:“朕知道你好潔凈,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陳矩笑著道:“臣謝陛下恩典。”
天子笑了笑,于是下令。
校場上凈軍這才如蒙大赦,撤的干干凈凈。
天子問道:“明日往操場上先灑水再校操,對了,陳伴伴,你來找朕有什么要事嗎?”
陳矩道:“陛下,緬王莽應里求和,派人從緬甸送來了五頭大象來給陛下賠罪。”
天子聞言冷笑三聲道:“事畢而后揖,朕實不恥。”
陳矩笑了笑道:“緬王固然無恥,但大象已是送來了,聽聞比以往所獻更是雄壯,陛下是不是先過目?”
天子笑著道:“既是如此,就隨意看一看。”
左右御林軍立即在將臺前布置好,以免大象亂跑,驚了圣駕。
然后象房錦衣衛牽著五頭大象來至校場,每頭大象旁都跟著幾名馴象人。
這些馴象奴都是緬人一頭調教出來的,這幾頭大象在馴象人的指揮下,雙膝前跪竟對天子行起叩拜之禮來。
天子不由龍顏大悅對左右道:“這莽應里還懂的操練此象。”
一旁象所的錦衣衛立即道:“陛下澤被天下蒼生,此象雖是百獸之雄,但也知道叩謝天恩啊。”
天子聞言卻板起臉來斥道:“就你會拍馬屁?以為朕好欺瞞嗎?”
錦衣衛嚇得渾身哆嗦,連連叩頭道:“陛下,臣不敢,臣不敢欺君啊。”
天子哼了一聲道:“念你平日替朕御象之功,暫不與你計較這阿諛之罪,回去將這些大象好生替朕飼養,就賜這五頭大象七品官銜,食七品之祿,爾等都平身吧。”
但見大象在馴象師的指令下起身,倒真的像模像樣。
說完天子見此再度大笑,然后站起身來大步流星而去。
天子回到乾清宮暖閣,更衣之后,當下批改文書房送來的奏章。
眾太監們都知道游戲歸游戲,但天子還是勤政的,每日若不把文書房送來的奏章批改完畢,他是不會歇息。
事實上就是萬歷中后期,萬歷雖不朝不廟,但對朝政大事還是盡在掌握之中。
宮人自是服侍左右,陳矩也在一旁替天子參謀。
待改到吏部送上的保單后,天子卻是停下了朱筆向陳矩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陳矩道:“陛下,今朝吏部尚書已是請旨過了。”
“朕當然知道,只是這魏允貞,李三才之前不是彈劾申先生,被朕罷了官,這吏部為何又重新推舉這二人?還列在第一行?”
陳矩道:“據內臣所知,自這二人貶官以來,到了申先生,楊尚書那邊替二人說項的人實在不少,想來申先生,楊尚書也是考慮朝野清議,故而重新舉薦。”
“又是清議?”天子微微皺眉道,“然后這林延潮呢?嗯,朕明白了,提拔魏允貞,李三才就是為了免除言官的議論,為了保林延潮,以示公允,吏部真是煞費苦心。”
陳矩道:“內臣聽說言官也有反對,今日吏科都給事中齊光祖在吏科放出話來說,他當時反對說林三元在歸德府淤田之事有隱匿,此乃不廉,二為賈魯河事賄賂中官陳矩,刻碑立石,此乃獻媚,但奈何吏部一定要保他。”
天子聞言眉毛一抖,舉起朱筆虛點了點陳矩,輕輕哼了一聲。
陳矩老老實實站在那,什么話也不說,一句話也不為自己辯解。
半響天子才氣道:“這些言官太不知好歹,淤田的事至今仍揪著不放,是不是要朕給林延潮背了這黑鍋,他們才肯罷手。他們不知道,今日西南戰事得以平定,莽應里獻象稱臣,這林延潮是有大功,可是朕不能告之天下。”
“至于賈魯河之事,河道總督潘尚書在奏章里說了,林延潮治河之政績,乃古今治河之典范,州府官員之楷模。潘尚書的為人朕是信的過的,他既說辦的好,就真的是辦的好,絕不會有虛言。林卿為了治河,巴結于你,不惜自損清名,不愛惜于羽毛,難得難得。”
天子聞言不敢感嘆,然后看向陳矩問道:“陳伴伴怎么不說話?”
陳矩道:“臣不敢說。”
天子道:“朕要你說。”
陳矩道:“那臣實言之,當初林三元上諫之事,臣也曾以為他賣直沽名,而今日觀之,這林三元從沒想過自己的名聲,心底只有陛下的江山社稷。”
天子道:“當初上諫的事,朕已是懲罰過他了,貶官外放三年,也算對太后有個交待了,而今……而今告訴內閣,吏部將此重擬。”
陳矩道:“敢問陛下如何重擬?”
天子道:“林卿好歹也是朕昔日的講官,欽點的三元,豈能與他人并列,告訴吏部拔其為第一,傳詔下去,召林延潮立即回京,賜馳驛!”
陳矩叩頭道:“陛下圣明!”
說到這里天子點點頭笑著道,除了圣明,你們還會說什么,朕記起來,朕有三年沒見林卿了。
陳矩笑著道,是啊,陛下忘了皇長子與林府的長公子同日而誕嗎?
天子聞言大笑,朕想起來了,沒錯,沒錯,見了林卿,朕要與他說什么,陳矩你替朕想想。
臣不敢。
叫你想就想。
乾清宮里天子愉悅地與陳矩聊天,不時還傳來一二笑聲。而太監奔至文淵閣。
文淵閣里,首輔申時行與列位閣老正在說話,這時太監入內道:“閣老,陛下要內閣重擬吏部選官奏章。”
申時行訝道:“為何重擬?”
“陛下口諭將歸德知府林延潮列為天下官員第一,即刻召回京師,賜馳驛!”
此言一出,幾位內閣大學士都是一片震驚。
王家屏又驚又喜問道:“陛下口諭是說,欽點林延潮為第一?”
這太監道:“正是。”
申時行笑著道:“有勞公公,告訴陛下,臣領旨照辦。”
太監走后,王家屏不由道:“龍之為物,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乘時而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今宗海歸京,如龍遇風云而縱四海!”
說完王家屏撫掌大笑。
許國也是笑道,是啊,宗海被貶離京三年,今日終于熬出頭來了。
王錫爵一聲不吭,而申時行笑了笑,也沒說什么。
當日林延潮被舉為天下州府官員第一,并賜傳驛進京之事,傳遍了整個官場。
頓時京師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