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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林延潮的質問,陳行貴,張豪遠都是對視一眼。
林延潮言語也并非如何嚴厲,但陳行貴,張豪遠卻都是不寒而栗。方才他們還在談笑正歡,但瞬間林延潮卻已沉下臉來。
陳行貴,張豪遠二人現在是心底發毛,林延潮不是那等得到權位后,六親不認的人,但卻會公事公辦。
林延潮沉聲問道:“農商錢莊在柘縣的掌柜是何人”
張豪遠道:“暫由我代管。”
“那你為何不管一管賬至少首尾掐住。”
張豪遠道:“是我的不周。”
“你任掌柜也不短了,就算行事糊涂,為何陳掌柜不提醒”
陳行貴道:“府臺,實不相瞞以往共事時,孫先生對我們二人多有照拂,而且他又是府臺最器重的師爺,故而豪遠雖當初覺得心底有不妥,但覺的此事看在孫先生的面子上就沒有計較。后來張掌柜有知會我一聲,我初時心想,盡量捅到府臺那邊去,也沒說什么。但后來缺口太大,我這才來稟告府臺。”
“我與豪遠二人也有過錯,并非是孫先生一個人的事,還請府臺明察,我與豪遠都以為孫先生必有苦衷。”
林延潮道:“你們確難逃其責。但我不明白,孫稚繩在我幕下辦事時,極為穩重,為何到了地方卻出此差池此事我會召孫承宗來問一問。”
陳行貴,張豪遠對視一眼問道:“那河工款項,我們是不是還要再撥付給柘縣”
林延潮道:“現在一切停住,不能因為孫先生是本府曾經幕僚,就有所偏愛。其他各縣如何柘縣也是如何,公事公辦。”
陳行貴,張豪遠二人稱是離去后,林延潮踱步想了一陣,當下吩咐一旁的陳濟川道:“你立即去柘縣一趟,將此事查清楚后,再請孫先生過府一趟。”
陳濟川稱是后,當夜即去拓縣。
數日之后。
陳濟川與孫承宗一并來到歸德府。
林延潮見到孫承宗時,但見他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衣,臉色有些蠟黃,胡子拉碴。
林延潮見孫承宗如此憔悴,當下坐在他的面前道:“聽說稚繩病了,讓你在柘縣多休息幾日,何必仍急著趕來”
孫承宗撐著身子行禮參見,然后道:“孫某自知辦砸了事情,有負府臺重托,今日才來請罪,實是太遲了。”
林延潮命人端一炭盆到孫承宗的身邊,讓他暖暖身子,又命人奉上飲子。
看著孫承宗臉上有幾分紅潤,林延潮方才開口言道:“本府不是責怪你,只是你一向辦事極為穩妥,怎么這一次會出了這么大的疏通,此實是我不能理解。”
孫承宗苦笑道:“是,孫某辦事糊涂,有負府臺所托,實在是難辭其咎。”
林延潮道:“稚繩,我問你。此事與柘縣李知縣有無關系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插手了”
孫承宗連忙道:“啟稟府臺,這打壩放淤的事,是孫某一人辦的,縣尊就是相信孫某,這才將所有之事一手交托,是,孫某辜負了他。此事與其他任何人都是無關,都是孫某一人的過錯。”
“一人的過錯,你將所有都攬在身上那你與本府說說你過錯何在”
孫承宗沉吟了一陣然后道:“孫某以往在府中辦事時,托著府臺的名聲,上下官員,吏員對孫某都是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有什么事看在府臺的面子上,他們也不會與孫某計較,故而孫某不免傲慢,以為很多的事,都是一力成之,卻忘了在下不過是府臺的師爺緣故,他們并非尊敬孫某,而是尊敬府臺,他們知道府臺處事的手腕與辦事之精細,就算能瞞過孫某,也瞞不過府臺,所以在下能夠成事,都是托府臺之故。”
“而今孫某才知道紙上得來終覺淺,什么事在衙門里都是別人過一道手的,孫某只要審核一番即可,但真正辦事時,方方面面都要顧慮周全。到地方修壩治河,打壩放淤真正辦事時,方方面面都要顧及到。孫某運籌帷幄尚能成一二,但親自歷事決斷一切,卻并非孫某所長。”
“各縣之中,柘縣河工之務最重,淤地最多,府臺將如此重任交托給孫某,但孫某卻犯了紙上談兵的毛病,實在是有負府臺所托。”
孫承宗說的確實誠懇。
林延潮聽了半響,然后從桌旁取了賬本來,放在手中道:“你說是紙上談兵,以至于誤了河工之事,但是本府看了賬簿,就算是紙上談兵,最多也是修不成堤,但也不至于河工之費超支了一萬六千五百五十七兩。”
“一萬六千五百五十七兩柘縣去年整個縣的稅賦加在一起還不夠相抵的,這多出的費用是怎么回事這虧空誰來填”
孫承宗沉默了一陣道:“孫某慚愧。這一次在下特意向府臺謝罪,就算是傾家……”
“孫先生,你我相交一場,我怎么會讓你到這個地步,但有些話,本府還是要替你問一問,”林延潮翻開賬本道,“本府看過你賬,也派人查過你的堤,你們拓縣所修的堤壩,都是好工好料,遠勝于其他各縣采買的工料。至于每段河堤所用都比其他縣多了三成之多。”
“比如老河口這一段堤坡,河工署下文此堤的規格修一丈高,半丈寬就好了。但你修了兩丈高,一丈寬。沒錯如此老河口的堤段,可成御百年一遇大水的堅堤,但如此用工用料,遠超本府其他各縣,那么超支也是理所當然。”
孫承宗道:“府臺真是明察秋毫,孫某當初只想……”
林延潮道:“你只想給老百姓辦實事對嗎所以不惜好工好料,都用在堤上,能用多少就用多少,還將險工之處都加高加厚,寧可有背債的風險,也要一勞永逸永遠解決柘縣的河患”
孫承宗道:“府臺明鑒,孫某確有此心,其實府臺早就下文給孫某,這一次疏河兼打壩淤田之事,以筑壩淤田為先,治河次之。是孫某貪心,自以為能一舉兩得,將淤田與治河兼顧,所以不自量力,最后失了計較。”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你不是失了計較,你是將錢用的一文不剩剛剛好,這是你心底的打算,想用最少的錢幫老百姓辦最多的事,所以你更改了本府的初衷。”
“當然我想你一個人也無此把握,但下面給你修河的官吏,在給你打包票后,你方才下的決心。”
孫承宗劇烈地咳了幾聲,然后道:“府臺沒有親自到地方,但卻對地方的事一清二楚。”
林延潮道:“一清二楚不,還不僅如此,我想你此刻心底委屈,認為是將好工好料都堆在堤上,而至費用超支,但本府卻認為不僅僅是如此。”
孫承宗道:“孫某請府臺明示。”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當初你在河工署時,本府給各縣修河之費,都留有富裕,你知道這是為何各縣將工料錢拿來給本府題銷時,本府明面不說,但都允他們私下多報一成,你又知道這是為何”
孫承宗瞬間明白了什么。
林延潮嘆道:“當時你有問過本府,本府不好與你明言。但現在論到你事功,你為了將治河,淤田二事兼顧,將府里下撥的經費,一文不多,一文不少都用上,算的恰到好處。這是你擔心下面官吏貪墨,故而嚴控預算,不肯留一點油水的緣故。”
孫承宗合上眼睛半響道:“府臺,是孫某沒有聽你當初之言,當初在下于各段河堤題估時,下面幾個監督修壩的胥吏,曾向孫某擔保修壩之費,比在下當初題估時還省三成。孫某當時質疑,但他們卻拍著胸脯向在下擔保,當時我為了能夠省工就信了他們。”
“卻不知他們刻意估低之后,事后孫某查堤,卻發現按他如此根本修不成堤。當時在下以為他們也是如孫某這般一心省工,故而疏忽少算了,事后沒有追究,還替他們擔保,最后以致工程超支。”
“事后孫某方覺得有些不對,但當初府臺再三與孫某交代,吏者,可用,但絕不可信,是孫某沒有放在心上。孫某以往依仗府臺聲威,在府里行事順風順水,但自己行事卻沒有料到下面的胥吏絲毫不懼在下。”
陳濟川也是嘆息,此事是他查出來,向林延潮稟告的。
孫承宗在林延潮心底是如何地位,而且與他也十分交好,所以也是不由替他難過。
孫承宗以最省的工錢預估每段大堤,結果將那些胥吏的油水榨的干干凈凈。胥吏們就一并聯合起來整孫承宗,你不是要省錢多辦事嗎 好,我們就順著你的意思,你要我們省兩成,我們給你報省三成,夠給你面子吧。事后孫承宗發現堤建不成,就算知道中了計,還沒辦法追究他們的責任,因為這事的責任在孫承宗啊。所以孫承宗只能硬著頭皮追加預算,否則大壩根本修不好。
所以最后的結果,工程遠遠超出預算。孫承宗這教訓實在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