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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一十六章 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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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避免人多擾民,林延潮讓虞城縣縣衙里大部分吏員先回城。隨行的是黃縣丞,顧主薄,徐典史兼數名吏員,以及自己隨從前往高家集。

  顧主薄鞍前馬后,給林延潮獻殷勤,可以看出他對虞城縣縣令志在必得。

  縣主薄乃正九品,縣丞則為正八品,雖說顧主薄比黃縣丞官位低,但黃縣丞是秀才出身,若非潘季馴保薦,他是當不了官的。而顧主薄則是正兒八經的舉人出身。

  在大明進士出身的官員,就算任知縣,多也是去任附郭縣(縣治設在省城,府城,州城)的知縣。

  附郭縣知縣,就相當于首縣,同府知縣中以首縣知縣為首。比如現在商丘知縣呂乾健就是萬歷五年的進士。所以進士出身的官員,很少去虞城縣這樣的非附郭縣,擔任知縣。

  在以科甲出身定升遷的大明官場上,舉人出身的官員,碾壓吏員出身的官員的,所以與比自己官位高的黃縣丞,顧主薄擔任知縣的機會也是不小。

  所以這時林延潮的態度至關重要,顧主薄對他不免抓緊巴結。

  顧主薄向林延潮介紹道:“這高家集一共一百二十余戶,下官去年在此,效仿江南建立社倉,去年大饑,社倉放賑,沒費朝廷賑濟糧一石。”

  林延潮聽說社倉,不由露出認真之色,這社倉之制乃朱熹所創,民間自籌糧食,春時借糧給百姓,秋時老百姓還糧,加收兩成利息,性質與林延潮將在歸德府推行的青苗法完全相同。

  但社倉乃民間自治,與青苗法官辦,社倉比青苗法最大的優勢,都是鄉里熟人,杜絕了官吏從中剝削,以及惡意攤派。

  就以災后來說,老百姓借社倉里的糧,雖要利息,但比官府發放摻沙摻樹皮的賑災糧好了不知多少,所以百姓寧可去借社倉里的米糧,也不愿吃官府的免費賑災糧。

  林延潮聽聞顧主薄在本縣推行社倉,對他不免高看幾分,后來聽說他的社倉,乃是募集民間大戶的糧米,由官府出面作保,分派給民間時,不由一曬。由官府經手,這與青苗法還是沒什么區別,這不附和朱熹創立社倉的初衷。

  林延潮心底雖這么想,面上還是贊道:“顧主薄,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聽得林延潮夸獎,顧主薄大喜,但卻見一旁的徐典史露出了譏諷之色。

  不久到了高家集,這時已近黃昏。

  見得一行人來,高家集外幾顆枯樹上的烏鴉頓時呱呱直叫,然后集里頭的狗,跑出集門來對著人汪汪直叫。

  高家集四面圍著一層黃土夯筑的土圍墻,土圍墻里冒出道道炊煙,一副農家田園的景色。

  一行人到了集門口,集內的里長,鄉約,圖正早就在集口的申明亭處等候多時。

  歷代朝廷推崇的都是'皇權不下縣'的政治,縣以下的鄉里一般都是宗族自治。申明亭就是里長,鄉約與老百姓剖決爭訟小事﹑輔弼刑治之所。有時還要在此講法,如大明律里的律規,所以大部分老百姓雖目不識丁,但不等于就是法盲,他們大多能懂朝廷法律,這是鄉里長期普法的結果。

  不過朝廷法律還是要與每個地方民情結合,為了約束百姓,每個地方都會有自己的一套鄉約。

  鄉約也就是本地鄉人共同遵守的約定。制定鄉約后,官民共推舉一名約長,以及約副,約正等,維護地方鄉約,并管理社倉,社學,保甲之事。

  來迎接林延潮的就是高家集里長,約長,圖正(管理魚鱗冊)河長,社學塾師。

  這些人的身份,兼于老百姓與吏之間,既他們代替朝廷治理地方,負責催科,夫役,也是代老百姓向官府轉達民意。

  黃縣丞,顧主薄等官員一般是不會與這些鄉人打交道,唯有徐典史出面。典史雖是朝廷命官,經吏部銓選,但他沒有品級,連從九品都不是,屬于不入流的官員。

  有句話形容就是典史,一命之榮稱得,兩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銀領得,四鄉地保傳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書發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門開得,九品補服借得,十分高興不得。

  林延潮這等上官下鄉,黃縣丞,顧主薄好歹還能在他面前說得上話,但徐典史除了在一旁陪笑,連插話的資格也沒有。但典史在老百姓眼底,可是比縣令更了得厲害的人物,人人皆懼。

  因為典史主管縣里緝捕,刑事,類似于縣公安局局長。縣里有什么案子,都是他下地方打交道,手握老百姓殺生大權,故而是人人懼怕。

  平日徐典史下鄉對于老百姓都是擺足了架子,但今日林延潮在場,他收起了原來那一套,對里長和顏悅色地道:“今日府里的老爺下鄉觀風,老爺為官素來愛民如子,一會問話時,你們有什么說什么。”

  眾鄉紳對望一眼,他們這等鄉里,平日不說知縣,就是連典史也是一整年不見一次,而府里的官員下鄉卻是頭一次。

  里長道:“不知府里老爺下鄉,草民等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里長與林延潮隔了好幾層,怎么也歸不到他管束。林延潮沒必要對他們擺什么架子,反而十分親民地道:“本官路經視察河工,聽聞縣里有位官吏,娘舅是高家集的人,故而就想下鄉看一看。”

  “至于愛民如子倒是不敢當,昔日有個貪官自詡愛民如子,執法如山,然后有個秀才在他后面補到,愛民如子,金子銀子皆吾子也;執法如山,錢山靠山為其山乎。”

  聽林延潮的話,眾鄉紳們都是哈哈笑了起來,覺得林延潮很親民,連黃縣丞,顧主薄也是莞爾。倒是徐典史十分忐忑,連忙解釋道:“卑職沒有哪個意思。”

  眾人寒暄了幾句,即到了集里。

  走在坑坑洼洼的道上,林延潮看集里都是破舊的矮屋,滿地垃圾,雞鴨糞。

  老百姓都是面有菜色,瘦瘦干干地站著看著過往之人。

  雖說林延潮對地方窮困早有準備,但也還是沒有料到窮困到這個地步,自己的老家侯官,鄉里老百姓雖窮,但溫飽尚可,就算是災年也很少餓死人。

  眾人在里長家中歇息,這里長家是集里最好的屋子,但也不過是兩進的宅院,用磚瓦勉強修了個大屋,其他也只是土坯房。

  女眷都避入后屋,這地方不大,院子里還養著雞鴨,縣里官吏與林延潮隨員一到,即站得滿滿當當。

  林延潮與黃縣丞,顧主薄,徐典史被請進了里長大屋里。

  林延潮坐了正位,黃縣丞,顧主薄坐在側邊,徐典史客氣了一番也是坐下,至于鄉紳也只有里長坐下,其余人都是站著,滿臉忐忑。

  坐定后林延潮見窗外廚房升起灶火,多看了兩眼。

  里長時刻察言觀色,立即就道:“窮鄉毗鄰,又剛遭了災,沒什么好招待府里老爺的,集里找了好幾戶人家湊了些白面,今晚煮了。”

  林延潮恍然,然后問道:“沒遭災時,集里的老百姓,多久能吃一次白面?”

  里長道:“以往沒有遭災時,一年總能吃上一兩次,但今年就難了……”

  里長說了一半,就見顧主薄咳了一聲,當下不說下去了。

  林延潮看向顧主薄,顧主薄解釋道:“府里的老爺好容易下鄉一趟,你們就不要拿這些糟心事說了。”

  “這倒無妨,若視而不見,才是失職,”林延潮又問道,“集里如此窮困,這馬上要興河工了,集里能出多少民役,耽誤不耽誤農時?”

  林延潮這么問,眾鄉人頓時有種問到心坎里的感覺。

  也不顧黃縣丞,徐典史頻頻目視,一把年紀的里長竹筒倒豆子地道:“耽誤,怎么能不耽誤啊,興河工多在二三月之時,但這是農忙之時,我們集沿河,每年的河工役都是最重。官府里攤派的名目又多,如挑河役,疏浚役,草梢役,夫柳役,年年都有人被官府逼不過,投井自縊。”

  “就算應役,集里的男丁要去一大半,剩下女人小孩,干得了多少農活?若今年再發河工役,秋地里就沒收成,會餓死一半人。”

  “是,去年借得社倉,今年連本帶利都指著地里收成還呢。”

  眾鄉人說得聲淚俱下。

  顧主薄等人臉色很難看,不滿地道:“若是河堤決了,淹了農田,你們一年不僅白忙,連命也要丟。”

  “是啊,朝廷問罪,我們也要被問責。”

  里長不說,一旁約長開口道:“話是這么說,但也不能我們高家集,承河工役最重啊,這河堤要是決了,淹得不止是我們一集,這十里八鄉都跑不掉,憑什么每次都是我們集里出民役最多。”

  鄉民都是紛紛幫腔,說到關乎他們利益之事,各個都很現實,不似方才畏官。

  一名官吏,就是之前說娘舅家在高家集的出聲道:“三舅公,你說得是這個道理,但誰叫我們離河近,其他集若是來黃河邊,這人來人往路程上就要耗多少功夫。”

  “咱們不如向老爺求求,如果咱們高家集出人,其他集里是不是給咱們點糧米補貼啥的。”

  林延潮在旁看得清楚,官府這邊唱黑臉唱白臉的都有,官吏與老百姓們也都是在斗智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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