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一片肅然,馬光等六縣一州七位州縣官員,各自坐在公案的兩旁。ξ雜↓志↓蟲ξ
他們看著林延潮公案上堆疊得高高的卷宗,臉上都是露出各等表情,就差沒寫上'呵呵'二字。
林延潮此純屬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把他們從各自州縣的官衙叫來,這不是找茬是什么?你林延潮只是暫署府事,何必操那么多心?外頭那些以訴訟為能事的刁民,你林延潮來對付看看啊。
不說案件難易,就是這八十多宗各州縣積累上來的疑案懸案,就立即能把你問趴下了。
不說你一日能審得完,眼下已過了小半日,剩下的案子,我看你又如何審?
林延潮升堂已畢,這時候兩名刑房書辦,一人一個各捧著一疊山高的卷宗來至林延潮的公案旁。
領頭的刑房司吏道:“啟稟司馬老爺,這是今日之告狀訴狀,一共三十六卷。”
聽了這刑房司吏的話,馬光等官員要么是唇角一動,要么是捏須搖頭晃腦。
積累的八十余宗,加上今日放告的三十六宗,這一百多宗的案子,林延潮要今日里要審完,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聽完稟告林延潮點了點頭道:“放下。”
幾名刑房書辦跟上來幫忙,但見卷宗實在太多,連公案都堆得放不下了,索性就放在公案一旁的地上。
面對如此多的積案,林延潮仍不著急著抓緊時間審案,而是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道:“列位都是一州一縣的正印官,本司馬身為佐貳官,又不是在提刑按察司兼差,本不該拿這訴訟之事來問諸位。”
馬光等人聽了林延潮話中所有松動,都是釋然。這也是,高高舉起再輕輕放下,才是為官之道嘛。林延潮將他們抓來問個話,表示一個不滿態度,如此與自己撇清干系,以后他們該干嘛干嘛,這官不都是這么當的。
卻見林延潮繼續道:“但是本官既代掌府事,那么就不能坐視不理。諸位身為正印官,怎可見得百姓冤屈不雪,至于一旁不問,批駁而回,令百姓告狀無門,走投無路,不得不來府衙上控。”
“百姓呼諸位為老父母,但豈有父母至子女于不聞不顧?若各位人人都如此怠慢公事,那么本丞是不是要日日都跟在諸位背后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眾官員聽林延潮這么說,知他是要真追究了,但是道理說得好聽,也人人會說,可是誰又能做到呢?
幾位縣官都知林延潮不是好相與的,不敢抗聲,唯獨目視知州馬光。
馬光咳了一聲,當下道:“司馬所言甚是,但道理人人會講。我等為親民官,也有許多難處,就以本官而言,州內不僅僅是訴訟之事,我還要勸農勸桑,興以教化,不可一一面面俱到,故而有所疏忽大意,也是難免的。”
“至于司馬驟暫府事,不知下情也是理所當然,久而久之也是自會明白了。”
馬光這話幾乎就是說,林延潮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翰林出身,了不起也就是當過一任佐貳官,你我易位而處,你來當這基層親民官試試看啊?
林延潮看向馬光問道:“哦?馬知州是忙著勸科農桑,以致無暇處理刑名之事,導致貴州治下,賀姓苦主,其家人七月而亡,暴尸至今日仍不得下葬,只因兇手仍逍遙法外?”
馬光聞言面色一變道:“此事另外有內情,司馬不要聽信刁民一面之詞。賀姓刁民讓其兄暴尸半年不得下葬,此乃孝悌乎?”
“也好,司馬既不以為然,今日在此,不如讓我等見識一下司馬審案的手段,也讓我等一長見識。”
馬光說完,下面幾位縣官都是附和地道:“是啊,久聞司馬大名,今日正好見識一二。”
“司馬有三元及第之名,又曾是帝王師,想必斷案的水平定是高于我等好幾籌。今日也讓我等見識一下,開開眼界。”
“不錯,不錯,百聞不如一見,聞名不如見面,要見識的,要見識的。”
這幾名縣官看似吹捧林延潮,其實用意就是在于捧殺。你林三元不是很厲害嗎?好啊,等會有你丟人的。捧得越高,摔得越慘,聽過沒有?
林延潮哪里不知這幾人用意,微微一笑道:“本丞雖是不才,為官資歷也不如各位,但論及實心用事,比諸位還是有一日之長的!”
眾人聽了心底都是怒,好啊,你林延潮是說我們不實心用事,那你實心用事給我看。
馬光冷笑拱手道:“實心用事之言,我等不敢茍同,話說眼下日已過午,這案司馬審還是不審?”
他們這幾人一打岔,正好日已正午,半日過去了,剩下半日,他們就是挖了眼睛,也不信林延潮能審完。
就在這時,林延潮點點頭道:“多謝馬知州提醒,本丞正要看卷宗。”
馬光等七品州縣官聞言不由莞爾,什么林延潮竟連案件卷宗都沒有事先看過,這是毫無準備啊,就你這水平還敢來審案,簡直笑話。
林延潮持一卷宗,飛快過目,邊看邊對堂下道:“哪個是寧陵縣苦主于二苗?張大狗。”
兩名百姓上前跪下道:“小人是。”
林延潮繼續看卷宗,口里發話問:“你說鄰居張大狗搶你之栲栳,有何憑證?”
于二苗當下開口訴說案件,林延潮一面聽,一面又取了另一案子的卷宗過目。
于二苗道完,張大狗正要分辯,林延潮止住問道:“你們二人用著栲栳盛什么?”
于二苗道:“裝菜籽。”
張大狗道:“盛米。”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命衙役用棍敲之這栲栳。”
于二苗,張大狗被請至一旁。
說完林延潮拿起手上卷宗問道:“許大,王二何在?”
兩名百姓上堂,二人穿著富貴,看來是有錢人家。
許大說了情由,原來許大昔日家貧,將子寄養給王二,后許大發跡,想將子討回,王二不肯。許大將王二告上衙門。
許大訴說案件,衙役上稟道:“擊栲栳見菜籽。”
林延潮當下道:“將栲栳判給于二苗。”
于是林延潮手書判詞,這邊許大說生恩大于養恩,理應兒子歸宗,王二說養恩大于生恩,理應兒子歸王家,且子不識許大,也不愿認生父。
林延潮寫完判詞后,于,張二人心服口服退下堂去,而許大,王二當堂吵作一團。林延潮將驚堂木一拍喝道:“先將二人拖下去杖六十。”
許大,王二抗聲申辯,表示不服。
馬光等人也是一曬,林延潮這簡直亂來。
林延潮冷笑道:“依大明律,只可收養本宗子弟,若有收養異姓子弟者,送養者,養者皆杖六十。”
許,王二人聽了都是大懼,一并跪下道:“此小民不知,求老父母饒命,替我們二人裁斷,只要不受杖責,如何我們都聽。”
林延潮當下又傳二人,一面聽一面手書判詞:“例載歸宗,姓難亂也,王二不從本宗子弟中收養,收養異姓子弟,已是違律在先,本不正焉言末正,怎能以生恩養恩論之,判子歸許大。”
王,于二人對視一眼,只能領判。
至于馬光眾官員對視一眼,都是心驚,爭子案,事關儒家最重視的倫常,十分難判,一個弄不好老百姓罵,按察司復查時也要問責。
但林延潮一句話擺平王,于二人,斷案更是合情合理,更難得是片刻間作出決定,手書判詞時,還正看著下一案的卷宗。
對此眾人只能送上一個大寫的服字。
眾人看林延潮手書判詞,筆下不停,口中發落,耳邊聽判,斷案無有任何失當之處。任何疑難的案子,到了林延潮口中三言兩語立解。
就算有豪右權貴仗勢壓人,但林延潮也是輕而易舉從中緩解,不偏不倚,判一個兩邊都接受的結果。
但見每審一案后,聽判的老百姓無不心悅誠服,連連叩頭而去。
馬光此刻唯有驚呼,此子真乃奇才?三國演義中龐統決案也不過如是。
此刻不消多久,但見公案旁如山高的卷宗,如冰融雪化般消解,馬光等七人各個都是面無血色。
但見林延潮一口氣連審百件大案,沒有半刻疑難。馬光方才不是說案子沒空一一審問嗎?林延潮一日審百案給你,在眾人面前狠狠抽你兩記耳光。
月臺外老百姓見林延潮審案無不拜伏,大聲談論著方才的案子,待卷宗還剩數案,外邊仍天色尚早。
林延潮忽投筆一旁,離開公案向馬光等問道:“諸位以為審案難乎?不難乎?”
眾人皆是垂頭不語,無一言以對,馬光更是連連咳嗽,以掩飾尷尬。
“本丞知爾等欲看我之笑話,但不到半日,百案已決,爾等以為如何?”
“莫說是百案,就是千案,本丞又有何懼?”
聞言眾官員戰戰兢兢不敢言一字,一旁刑房司吏,書辦,以及衙門官員皆是大開眼界,他們就算是久歷案牘,精通刑名幾十年的老吏也不能如林延潮這般決案。
他們都是打心眼里佩服,想起方才馬光等刁難,都有替林延潮吐氣揚眉之感。
這時馬光忽立起道:“林司馬或許真是百里之才,但是也不過如此。只敢拍得蒼蠅,卻不敢打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