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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三十章 今日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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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九月來,京城多事。

  一系列大事開始時,都是由不經意的小事所起。

  若綜述事情之起,在于閱視宣大山西邊務給事中田大年,題了一封三鎮備詢八事奏疏。

  其中言如兵馬非不備等等,對各鎮邊務將領進行褒獎或貶職。

  各邊鎮一系列將領調動,這看似平常,但一切在當時看來,又似不平常。

  之后天子詔令。

  薊遼總督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吳兌回部管事。

  原兵部尚書梁夢龍,被馮保推為吏部尚書,故而馮保打算讓吳兌回京任兵部尚書,補梁夢龍的缺。

  吳兌也是張居正舊黨,馮保命他為兵部尚書可謂打得一手好算盤,將主管文官的吏部,主管武將的兵部都牢牢握在手中。馮保再推舉原遼東巡撫周詠為薊遼總督,填補吳兌走后的空缺。

  吏部尚書,兵部尚書,薊遼總督都為馮保私人,張居正舊黨。

  之后朝廷又突升以兵部左侍郎協理京營戎政的王遴為南京工部尚書。王遴是替補原協理京營的兵部左侍郎王一鶚的,但任命十日不到,即調南京任工部尚書。

  天子詔令山東巡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楊俊民為兵部右侍郎,與兵部左侍郎賈應元一并協理京營戎政。

  楊俊民是何人?乃前吏部尚書楊博的長子。楊俊民生了兩個女兒,分別嫁給張四維的兩個兒子張泰征,張甲征。

  此人可是張四維最鐵桿的政治盟友。

  在這個時候張四維將對方從山東巡撫的任上調為兵部左侍郎,節制京營。

  就在這一切暗流涌動時,已是不知不絕進入了九月。

  張四維當國已有半年之久。

  林延潮的燕京時報作了一期特刊,議論新首輔當政近半年以來的政績。

  當然這期特刊不是別人隨便可以寫的。而是請了前國子監祭酒周子義等幾位已經致仕的官員來執筆。特刊評價了張四維上臺來干的幾件事,并與前首輔張居正作了一個對比。

  其中列舉,張居正主政時,嚴苛治下,決囚頗嚴,以考成法對地方官員嚴厲催科,還改革郵傳,禁止官員非公事使用驛馬。

  張四維主政后,以寬大從事,不僅省以大辟之刑,對考成法也是放寬要求,并陸續減免了各省稅銀糧米的拖欠。特別是張四維還大筆一揮,以老家受災的緣故免征山西十年的秋糧,以及積年拖欠朝廷的四十萬兩稅銀。

  張四維不僅對下寬大,對上也是如此。萬歷七年時,天子有意從戶部調十萬兩銀子,作為光祿寺宴飲之用,被張居正駁回。張四維一當首輔,一口氣給光祿寺多批了二十萬兩,而且是每年多給,以成永例。

  至于郵傳使用,張四維也是下令寬張居正乘驛之禁,等于允許官員隨意使用驛馬。

  周子義等大佬在燕京時報里作出如下評論。

  說張居正以申韓治下,施嚴刑峻法,故而難免士林民間物議沸騰。

  在評論中周子義寫到,張四維廢除了張居正新政里嚴苛之處,實乃寬大宰相,雖不說是蕭規曹隨,但也是可比房杜的賢相能臣。

  但是另一筆名為'侯官笑笑生'的人,卻說張居正當國時,國庫里窮了一文錢也沒有,甚至赤字幾百萬兩,故而嚴苛治下,如此自是得罪了一大批人,四處搞錢。

  但張居正當國十年,國庫積攢余錢千萬,不僅如此用曾省吾劉顯平都蠻之亂,用凌云翼平羅旁之亂,并拓地數百里;用李成梁戚繼光委以北邊,遼左屢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馴治水而河淮無患,皆有功于社稷。

  今國家既有積蓄,張四維改嚴為寬,也算是順應人心,此乃一張一馳之道。

  而且張四維雖廢除了部分新政,但對于河南,山東,兩京各省的清丈田畝,仍是有序進行。一條鞭法,也是如舊。也算繼承張居正的政柄,可謂一時賢相。

  總之兩邊評論,明面上都是拍當朝首輔張四維的馬屁,但于張居正的功過卻好好論述了一番。

  特別是張居正執政十年里的功過,正反兩面都好好進行了一番闡述,并褒并貶而是就事論事。因此這一期的燕京時報一出,京里官員士子都是趨之若鶩,競相買來。往常一刊銷售不過三千份,但這一期卻銷售達到了五千余份。

  張四維為相近半年,張居正去世兩個月,官方民間都沒有一個具體說法。天子將張居正的謚號定為'文忠',到底何德稱得上文忠呢,咱老百姓都不懂啊。現在不說京師中的官員,讀書幾乎人手一份燕京時報,談論著張居正為相十年來的功過。連老百姓也是參與進來。

  燕京時報,一下子點燃了大部分人議論的熱情。

  張居正病故,還未蓋棺定論,燕京時報卻敢為天下先,讓百官士子都可以站出來,在沒有任何先決條件下,自由討論商議。

  茶館,梨園內,以往不少官員士紳都拿著燕京時報,在那商討。

  群議紛紛,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相持不下。

  而此刻在燕京時報的報社里,卻是另一個光景。

  報社里擺了一桌酒席。

  林延潮與湯顯祖,盧萬嘉,郭正域,屈橫江幾人坐在一桌。陳濟川在一旁給幾人都是滿上了酒后,自己退在一旁。

  林延潮舉杯對幾人道:“這杯水酒是給你們踐行的。”

  幾人對視一眼不由道:“怎么這么快?”

  林延潮點點頭道:“不錯,就在這幾日宮里會有劇變,再遲了你們就走不了了,所以必須今晚就走,越快越好。”

  聞言眾人都是低下頭,郭正域默然嘆了一口氣。

  屈橫江正心底窩火,見郭正域如此不由冷笑道:“怎么郭孝廉臨走之時卻舍不得了?是啊,離明年會試不過半年了,以郭兄之才考中進士應是不在話下吧,自是不舍得離開京師。”

  郭正域看了屈橫江一眼道:“你這說什么話?”

  湯顯祖,盧萬嘉連忙道:“屈兄,美命兄絕不會是這樣的人。”

  湯顯祖道:“我知美命兄的心情,這燕京時報雖是所創不過數月,但卻寄托了我們的心血。”

  “每一刊每一個字都是我們幾人在這間報社里連夜趕出的。每日一大早,我們來到報社,看的幾百位讀者排著隊在門外等著買第一份時報,這等喜悅不亞于科舉及第。”

  “好容易時報在士林間頗有薄名,有了近日之規模,眼見心血毀之一旦,我與美命兄都是一樣的痛心。”

  屈橫江朗聲道:“大丈夫為謀國事,就算毀家紓難又有何妨!我不覺得可惜。”

  林延潮聽眾人之言,歉然道:“此燕京時報是我所創,也是我所毀的。說來是我對不起大家,為了我一己私心,將大家牽扯進朝政之中。”

  郭正域正色道:“老師,此言差矣,我們時報初衷是什么,興義文教,開啟民智,使民日新。故而豈可知而不言,視若不見。”

  “粉飾太平,助紂為虐,這不是開啟民智,新民,反而是以文愚民,殘民。”

  聽了郭正域這么說,眾人都是拍腿道:“說得好,此言當浮一大白,連飲三杯。”

  說完眾人都是舉起酒杯,酣然痛飲。

  幾杯酒下肚,眾人都是大笑,胸中豪氣頓生。

  林延潮又斟了一杯酒向湯顯祖道:“我知與義仍你張江陵不睦,這一次你肯刊登此文,實是令我意外。”

  湯顯祖擺了擺手道:“宗海兄,切莫這么說,你我是托生死的,你之請我怎能不答允。再說我在刊上,也沒有說張江陵的好話。當初創立時燕京時報,我們立場就在于不偏不倚,持中而講。張江陵有功也有過,我們攤開來講,這何錯之有。至于讀者覺得誰對誰錯,他們自有看法。”

  說到這里,湯顯祖忽正色道:“但若是有人要以己意,強加于民意,涂抹黑白,這才是我們不可忍,與我時報所不容,就算此人高高在上,身為九五之尊也是不行。”

  盧萬嘉道:“即便是黎民百姓,但也有詳知之權。民有知,民有論,民有議。不可以一人之言,堵塞視聽,以閉天下悠悠眾口。這千秋功過,唯有萬民方能定論。”

  “而我等創辦燕京時報紙,此志正在于新民所知!”

  盧萬嘉說完,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酒水湯汁四濺。

  “好一個新民所知,”屈橫江起身歌至:“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屈橫江一起,眾人一并擊節道:“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聞不已。陳錫哉周,侯文王孫子。”

  眾人言談起初皆是慷慨激昂,而最后卻是潸然淚下。

  湯顯祖拭淚后,率先起身對盧萬嘉,屈橫江,郭正域作揖道:“燕京時報以今日雖亡,但開啟民智,新民之志,卻由今日而生。湯某此生能與幾位仁兄共事,雖死沒忘。”

  幾人也是一揖,大聲道:“吾也是。”

  當下湯顯祖將酒杯擲于地上,摔個粉碎。

  眾人也是效此。

  而后湯顯祖對林延潮一揖,慨然道:“宗海,吾先行一步,朝堂上就指望你重振乾坤,不要讓我們這番犧牲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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