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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十年六月某日,這一日正是黃道吉日,宜婚姻嫁娶。
這一日也是居賢坊甄府大喜的日子。
甄府里下人們張燈結彩,賓客云來。
甄家在京師扎根多年,祖上又曾是一方諸侯,人面頗廣。
這一日甄府千金出嫁,于是賓客盈門。
甄老爺不擅交際,就由甄夫人出面,自己則與平日幾個字畫朋友,在偏廳喝茶。
甄夫人八面玲瓏,頗有手腕,平日甄府接人待物也是她出面。此刻甄夫人穿著吉服正坐在堂上,接待賓客們。
“甄夫人,大喜啊,結下這一門好親事。”
甄夫人春風滿面,面上卻是矜持地道:“這是哪里的話嘛。”
那賀客笑著道:“還不是嗎林府眼下可是如日中天,姑爺的弟弟是今科狀元,文曲星下凡,皇帝眼前的紅人。夫人你們家結上這門親事,以后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啊!”
甄夫人聽了倒是淡淡道:“哪里有你說得這么好啊。他林府是出個林三元不假,但祖上那世世代代不過是閭左之家。而我們甄家好歹也是出過藩臬,算系出名門。人家林三元找我們甄家結親,也是托人三媒六聘的,我看人家其意甚誠,這才將女兒許了他家,卻沒有半點沾他光的意思。”
見甄夫人這么說,眾賓客也都是應景地道:“那是,俗語有云,板門對板門,笆門對笆門。自古婚姻之事都是門當戶對。甄府世出清華,又是書香門第。林府與你們結親,那也是他們林家的福氣啊。”
聽著眾賀客這些話,甄夫人直笑,笑意盈盈地與眾人聊天。
一旁卻有幾個人在那偷偷嚼舌根。
“看甄夫人今日那神氣樣。聽聞之前林三元冠帶閑住時,他們甄家還打算退婚呢。眼下倒是好,人家得勢了,這會他甄家就沾沾自喜了,言語里還不是瞧不起林府寒門出身。”
“那還不是,她也不瞧瞧自己,他甄家兩代沒出過進士了,兒子又不爭氣,若是女兒不嫁好一點,這么大的家業怎么守不住。”
“明明是厚著臉皮往人家林三元府上去送,卻偏偏弄得別人似高攀了一般。”
幾人正聊天時,這時張紳來至了府上。
一聽說這侄兒來了,甄夫人立即迎出了門去,還打發下人道:“趕緊把老爺請出來,就說他侄兒來了。”
眾賓客不由訝異,這是誰啊,如此大的面子。
但見張紳走到甄夫人面前道:“嬸嬸有禮了,侄兒我與幾位朋友給你上門道賀,這彩緞十匹,給你作賀。”
甄夫人滿臉是笑道:“你來了就好了,還送什么禮呢”
張鯨知道張紳差一點得罪了林延潮后,一度不待見張紳。但后又知甄夫人這要與林延潮結親,對張紳突然熱情了。張紳不明白自己在張鯨眼底的價值,全在于林延潮身上,還以為自己近來得張鯨看重,正十分得意呢。
張紳笑著道:“怎么姑爺還沒上門呢”
甄夫人埋怨道:“可不是,他們林府說什么要按閩地的習俗來挑良辰吉時,你看這都賀客滿門了,人卻還不來。”
張紳聽了冷笑道:“這親還沒結呢,林府倒挺能擺譜。嬸嬸我與你說,這姑爺那日在林府那樣,你也看到了,那心計可是深著呢,居然要空手套白狼,說來那可是個角色。”
“將來妹妹要是嫁過去,萬一整日受姑爺的氣,這你怎么可受的。”
甄夫人長嘆道:“那還能怎么辦,我女兒從小養大,說是金枝玉葉也不為過。她若在夫家受苦,我們娘家再怎么也得忍著,還得陪笑臉呢。”
張紳嘆道:“如此我可真得替妹妹不值了。”
正說話間,府門外傳來了吹吹打打之聲。
府內眾賓客們都是喜道:“姑爺,姑爺來了。”
于是眾人一并都離了大屋,來到府門邊。
甄府大門緊閉,看來是準備攔門。但聽門外一陣哄笑道:“快開門,快開門,新姑爺上門來了。”
甄老爺這時也到了,甄夫人一見即埋怨道:“都什么時候了,就知道與你那些狐朋狗友賞玩字畫。”
甄老爺陪著笑臉道:“夫人今日大喜日子,動什么氣。”
甄夫人心底不快,更是道:“能不氣嗎咱們女兒都要嫁去受苦了。”
甄老爺笑著道:“你這哪里的話,林三元眼下是天子眼前的紅人,將來青云直上時,還指望人家幫襯我們甄家一把呢。這樣的人家怎么讓我們女兒受苦呢”
甄夫人急道:“我說的不是這事。”
于是甄夫人將張紳的話說了一遍,甄老爺也是搖頭道:“你這時候說這有什么用,女兒都要嫁人了。
張紳在旁道:“也不能讓這姑爺容易得手,今日攔門讓他吃點苦頭,見其誠意,將來方知珍惜。”
甄夫人聽道:“這是個不錯,男人都是如此,平白得來的,都不知可貴。”
張紳笑著道:“姑母,你將此事交給我辦好了。”
于是張紳與他幾個朋友,大搖大擺地走到府門前道:“慢著。”
眾下人見了問:“張公子,有什么事”
張紳道:“就這么開門迎姑爺,不是讓他們太容易了咱們總要攔攔門,弄點波折吧!”
眾人道:“應該,應該的,方才咱們已是考了他們進門詩了,喝了攔門酒,還封了紅包呢。”
“幾首詩,幾杯酒也想進門,哪那么容易”張紳不屑地道。
眾人一聽,起哄笑著:“張公子怎么說,咱們就怎么辦。”
這時外頭直喊道:“開不開門,不開咱們闖進去了。”
“闖進去!”外頭起哄道。
張紳扯著嗓子喝道:“急什么急咱們不差這一時半會的,我這里有幾道題目要好好考一考,答對了方可以進這門。”
外頭不快地道:“進門詩不是給你念過了嗎怎么又要考題目。”
張紳霸道地道:“怎么詩念過了,題目就不能考了,不考題目,咱們就不開門。”
張紳這話一說,府外沉默了一陣,突聽得有人道:“成個親怎么還如此麻煩,搞得這么欲拒還迎的。你不知道我最討厭猜燈謎嗎”
聽得新姑爺說‘欲拒還迎‘,甄府的人都是滿臉尷尬,心道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賓客忙解圍笑著道:“新姑爺說話真風趣。”
張紳冷笑心想,新姑爺是個草包,連猜燈謎也不會,看我如何落你面子。
“猜不對就不要進門,別成這親。”
“好了,好了,我猜就是。”
見對方服軟,張紳笑了笑,他肚里沒什么墨水的人,想半天道:“第一題,畫時圓,寫時方,時短,夏時長,打一字!”
片刻,外頭冷笑道:“我還以為什么題目呢這不是個‘日’字嗎我閩地三歲孩童都知道。”
張紳微微訝異,你連縣試都不過了,我就不信你有真才學于是張紳又道:“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三尺浪,入竹萬竿斜。”
片刻答道:“一個風字,我還以為多難呢,太易,太易,出點難的。”
“左邊不出頭,右邊不出頭,不是不出頭,就是不出頭。”
“這不是一個林字嗎考到我本家來了,你會不會啊我平日最不會對燈謎了,你能不能出點難的考倒我啊。”
張紳與他幾個狐朋狗友,連考數題,都被林延壽答出不說,還被句句嘲諷,頓時郁悶,心道此子何時如此厲害了 “或許此子不學無術,只擅長對燈謎,咱們出個對聯考他。”張紳的軍師們使計。
張紳高聲道:“燈謎完了,我再對對聯。”
“對聯啊!這個我比燈謎還不行呢還是考別的吧!”
“不行,不行,”張紳他們一致大喜,這是趁你病要你命啊:“不答對聯,就不讓進門。”
他們不知外頭在那偷笑。
林延壽迎親隊伍里,有孫承宗,陶望齡,郭正域這些槍手幫忙,不說區區攔門考試,參加科舉,說不準能給你考個狀元回來。
張紳及他朋友肚子里這點墨水,也就是前門大街出燈謎,廟會擺攤寫對聯的水平,哪里是他們對手。
“雖說對對聯不行,但要為了見娘子,也沒辦法了。出題吧!”
張紳頗為得意,念至:“聽好了上聯,少水沙即現。”
墻外林延壽道:“這個好難啊,等等,有了‘是土堤方成‘。”
好,好。
眾人傳來一片喝彩聲。
張紳呆了半天,然后方才反應過來道:“上聯,蠶為天下蟲。”
“下聯,鴻是江邊鳥,嘿嘿,這個私塾里,老師正好教過我。”
這都行,狗屎運太好了吧張紳對左右罵道,怎么都是這么容易的給我去書上找。
旁人拿著書本翻了半天道:“這里有個難的。”張紳看了微微一笑立即:“上聯,無山得似巫山好。對出這個算你本事。”
“哈哈,何水能如河水清,昨晚翻書正好瞧見。”
張紳聽了大怒將書砸在地上罵道:“再給我找。”
這是一人道:“有了,有了,煙鎖池塘柳。”
張紳皺眉問道:“這有什么難的”
那人道:“公子,你不知啊,這是出自陳子升的書,這對聯說得是一個千古絕對,何為絕對,你看這煙鎖池塘柳這五字,取金木水火土。”
“古時有一個考官出此聯考過兩位考生,一人立即就走,一人則是凝思半響就走。考官取了這立即就走之人,別人問其故,那考官說,此聯為絕對,能一見斷定者必高才也。”
張紳笑著道:“這么說,無人可解了”
眾人都是笑著道:“正是,正是。”
于是張紳朝外道:“上聯,煙鎖池塘柳,答出來我們就開門。”
果真墻外沉默了一陣,林延壽道:“此聯乃千古絕對,你們怎么出此對聯,這分明不讓我們進這門嘛。”
張紳聞言哈哈笑著道:“什么千古絕對,我怎么不知道你能答出就進,不能答出就別進。”
“此乃強人所難啊。”
張紳這邊道:“不行啊,你答啊,答有人出來管你叫爹。”
“叫爹哈哈,若我這邊答出兩個,你不是管叫爺爺”
“那也成啊。”
這時墻外傳來嘿嘿地笑聲道:“那好,我們答了。”
“下聯是,秋唫澗壑松。”
張紳變色,還真給他們答出來了這不是千古絕對嗎怎么就被他們給對出來了這怎么可能莫非書上騙人嗎 “慢著還有,桃燃錦江堤。”
“等等,我又想出一聯來,燭鐫河壩松。”
“對了,還有燈錮汀堤桂。”
“算了,湊齊五個吧,燭鑠酒壇桂,對了,順便考考你們,爺爺的爺爺的爸爸叫什么”
哈哈,說完門外傳來大笑。
張紳等人的表情都是別樣的精彩,一個個恨不得把頭埋在地里。
門外傳來長笑之聲:“如何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詩也不過如此吧!快開門,不要誤了吉時。”
甄府之人,也是在旁看張紳他們笑話。
不對,這林延壽必是請你幫忙,好啊,居然作弊。
得知此張紳大怒,抬起頭對著門外喊道:“這樣就完了嗎聽聞咱們姑爺是林三元之兄,那八股文章想必是寫得好的,既是如此你就以‘妻為夫綱’四個字為題,寫一篇時文來,讓我等過目。”
張紳說完,眾人都是道:“此舉太過了,妻為夫綱,你不是羞辱人嗎別讓人家下不了臺啊。”
張紳斥道:“羞辱又怎么了”
果真墻外一陣沉默。
半響后,墻外道:“這題我們不做!你欺人太甚。”
張紳冷笑道:“我怎不知什么欺人太甚,我只知道連這題目都不會,如此就別想進門娶親了。”
墻外道:“愛進不進,如此寶貝,你就自己留著吧,自己和自己成親,我可不受這氣,咱們回府!”
“不結了,咱們走了!”墻外紛紛道。
聞言甄府頓時一片大亂。
張紳冷笑道:“怕什么,嬸嬸不要急,人家訛我們呢”
張紳這么說完,大家定了定,但一會張府的人朝門縫外一看,大聲道:“公子不好了,林府的人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