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建議申時行與張四維相爭,要先對付王國光。
如申時行這等久歷官場的巨宦,一點即透。所以林延潮點到即止,不用再多說什么,但與外人說其中的訣竅,卻是要細細說來了。
因為本明朝有宰相之職,內閣輔臣主看票擬,雖稱宰相,卻遠不如宰相。唯有掌握票擬與銓選二政,則可視作真宰相,如此則冒犯了朱元璋本朝不可設立宰相之禁令。
在明朝官場上有幾個不成文的規定,或者說是天子有幾個忌諱。
邊臣不能與內臣結交,吏部尚書不能與內臣結交。
因此規定遞推了另兩條,督撫不能入閣,吏部尚書不能入閣。
但因為不成文,還是有破例,焦芳,嚴嵩但曾以閣臣兼吏部,干過幾天,至于高拱則有些過分,入閣后還將內閣當作自己的地盤。
若高拱算過分,到了張居正當輔,則變成完全沒有底線。無論是邊臣,吏部尚書全部都是張居正自己人。
張居正為輔時,與吏部楊博(張四維)動京察,將官員中與自己不合之人,通通趕回了家。正因為張居正在位十年,眾人不由都將這官場鐵律給忘記了。
現在張居正一走,張四維在閣,握票擬之權,王國光為太宰,握銓選之權,二人與武清侯李偉共為同鄉,內閣吏部外戚三位一體,這比當年張居正與楊博的合體還要厲害。
不過正因為如此,這是張四維最強的一點,也是他最弱的一點。他身為次輔尚可容忍,閣內有潘晟肘制,尚可容忍,但現在卻不可容忍。
無論是天子和太后,都是心底之忌。所以林延潮向林延潮建議,要敗張四維,先敗王國光。
次日王家屏,林延潮值文華殿。
日講后,小皇帝至文華殿東閣內批閱奏章。
張四維,申時行,余有丁三輔臣侍駕在側。
小皇帝改至一奏章時,忽然將筆頓了頓,對侍立在旁林延潮道:“林卿家,翰林院奏請讓你去應天為今年秋闈考官,你可愿意?”
眾人目光都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從王家屏身側出班向小皇帝道:“回稟陛下,臣不愿去應天,愿侍奉陛下。”
小皇帝滿意地點點頭,一副朕沒看錯人的樣子。
于是小皇帝轉過頭,對張四維幾乎不是商量,而是用吩咐的語氣道:“張卿家,林卿家為朕值起居日講,朕不可一刻離之,你胸中可有合適人選替之?”
張四維對小皇帝吩咐之事,可謂是事事順意,幾乎沒有違背的。
這與張居正比起來,天差地別。
但這一次張四維卻道:“啟稟陛下,鄉試會試,重試官,依朝廷律令,各省鄉試考官,從京官中進士出身典選,兩京鄉試考官,則從翰林中選取。”
“應天府乃留都,太祖龍興之地,一貫人物錦繡,文蓋各省,故而不乏士子恃才傲物,甚至質疑朝廷公選。加之以往秋闈時,主考官徇私舞弊,故而此后秋闈,常有考生聚眾鬧事,質疑主考官之舉,甚至于言主考舉才不公,以至質疑朝廷論才大典,若是被有心人宣揚,實有背朝廷公正,惡了陛下的名聲。”
“但林中允乃陛下慧眼欽點的狀元,又是開國來連中三元第一人,當今文宗,臣實想不出當今翰林中,還能有誰比林中允能得應天府士子信服。”
張四維一篇洋洋灑灑的大論,雖是反對小皇帝更改的人選,但確實令他聽得十分順耳。
然后申時行亦是出班道:“臣附議。”
余有丁見張四維,申時行都同意了,于是也是湊數地出班道:“臣附議。”
三位閣臣一并主張,小皇帝就是再想讓林延潮留下,也是有心無力,否則就是對內閣的不信任。除非小皇帝要撤換三輔臣,否則他也無可奈何。
小皇帝點點頭道:“既是三位閣臣所請,朕雖有心留人,但也唯有允了。朕年少時一直有南巡之意,想往去金陵一趟,看看那花花世界。”
聽小皇帝打算南巡,就算是張四維也不能答允,當年明武宗南巡朝野上下沸騰,百官反對奏章如雪片般堆積在皇帝案頭。現在小皇帝若真要南巡,百官不敢怪皇帝,張四維第一個就被文官上下罵得體無完膚了。
張四維也不用與馮保,申時行斗了,直接自動下野好了。
張四維一臉誠懇地道:“陛下,宗廟祭祀的牌位不能長期虛空;對太后的孝敬贍養亦不能荒廢,后宮后妃的懷孕征祥,南巡之事不可輕言啊!”
張四維說完跪下叩頭,申時行,余有丁也是跪下力諫。
見三位閣臣一直反對,小皇帝不由氣結道:“你們,你們,虧朕那么信任你們,此事朕也不過隨口說說而已。”
見三位閣臣還是不起,小皇帝唯有屈服道:“算了,朕以后不提此事了。”
見小皇帝終于打消此荒唐打算,三位輔臣這才松了口氣。
小皇帝對林延潮道:“林卿家,朕無緣前去金陵,你可要替朕好好看一看,再替朕要多物色幾個干才才行。幾個月后,再回京任日講官。”
林延潮在旁道:“既是陛下欽點,微臣此去應天唯有秉公取士,替陛下揀選有用于社稷,忠貞于陛下之孝廉。”
小皇帝聞言點了點頭。
文華殿批閱奏章后。
張四維回到值房。
一進入值房,董中書向張四維道:“閣老,大喜,大喜,從今日文華殿之事來看,申時行是向你屈服了。”
張四維問道:“你從何看出?”
董中書道:“在此之機,申時行竟將林延潮調離天子近前,此舉無疑向元輔表示順從之意。”
“元輔你想,若申時行要對元輔不利,那么必須留林延潮在禁中,打探宮中消息,揣摩圣意,如此內外通氣,實為可慮。但申時行在此黨爭愈烈時,卻讓林延潮赴南京任主考,也是告訴我們,他與我們與馮保之爭沒有插手之意。”
“如此元輔只要專心提防馮保就好了。”
聽了董中書之分析,張四維點點頭道:“汝言之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