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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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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員間一般都有一個默契所在。

  就是下面的事,盡量不捅到上面去,大家盡可能內部消化。

  久而久之,就形成所謂官場文化,那叫欺上而不瞞下。

  如林延潮這一次向張居正請說便宜行事,然后在宮闕前故意矯旨,假傳圣意說赦免士子的罪責。

  聽聞此事的言官,都不會追究。

  倒不是林延潮矯旨合情合法,因為張居正掌攝政之權,總攬國事,這一次處理士子叩闕之事,也可以臨機專斷的。但他畢竟沒有授予林延潮矯旨的權力,這是皇帝才有的權利,譬如皇帝授予欽差大臣便宜行事,急事可不請圣命。

  不過因一切事情緊急,大家也不會當真,畢竟確實張居正,林延潮臨危受命,確實可以便宜行事。更重要的是,御使就此事彈劾林延潮,那不就是彈劾張居正嗎?

  哪個言官敢彈劾張居正?你不要命了?京察考核大權可是牢牢抓在張居正手中呢。

  所以大家都會心照不宣地,不將此事奏報給皇帝。真要找林延潮麻煩,彈劾他私立學說,都比彈劾此事更好。

  所以林延潮向天子陳情說自己矯詔時。小皇帝先是震怒,但轉念一想,不對,矯詔是何等大罪,怎么沒一個官員向自己匯報此事。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官員們默認了此事。

  朕雖是年少,但爾等大臣別以此忽悠朕,覺得朕很蠢嗎?

  小皇帝目光掃過殿上,眾大臣都是很是心虛的垂下頭。

  好嘛,果真其中有文章。小皇帝心道。

  這時張居正出班,之前他一直不說話,但這一刻卻不得不出面。

  林延潮看了張居正一眼,眉心一動。

  “當初林中允向臣請求開城勸說士子時,曾請便宜行事,臣當時答允他了。”張居正向皇帝奏道。

  原來如此。

  小皇帝冷哼一聲,果真背后有真相,幸虧朕留個心眼,否則就要錯怪林卿家了。

  張居正剛說完,曾省吾出班奏道:“陛下,元輔雖給林中允便宜之權,卻沒允他可以矯旨,林中允在宮外假傳圣命,全是自作主張,臣懇請陛下明鑒!”

  身為張黨大將,曾省吾自是第一個要為張居正開脫。

  曾省吾說得也有道理,便宜行事有很多種,雖也沒說什么樣行事算過線。因此矯旨可以算有錯,也可以算從權,一切看大家自由心證。

  不對,曾省吾勐然一醒,眼下朝堂研究的不是林延潮是否有罪的問題,而是是否捉拿帶頭鬧事士子的問題。

  林延潮本來完全不將此事捅到朝堂上的,那時他不僅無罪,憑他這一次勸退士子叩闕之功,不僅天子賞賜,也可獲得張居正之賞識,那可是大功。

  但他故意捅到天子面前,就是破壞了官員間的默契,損了張居正的顏面,還遭天子降罪,這是什么用意?

  那就是他與周子義一般,寧可自己頂罪,也要朝廷赦免士子們!

  此人從當初向張居正請便宜行事之權時,早就想到了這一步。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指望張居正等朝堂大臣,能夠說話算話,事后真的不追究此事。

  而是希望天子顧忌自己的名聲,只好打落了牙齒往肚子里吞,赦免了這些士子。

  天子金口一開,即君無戲言。

  大臣可以說話不說話,但天子不行,又何況這位少年天子,極度要面子,一心要作堯舜,你要他自食其言,無信于天下,如何肯?

  所以林延潮就是算定了這一點,不惜自己待罪,也要保下士子們。

  此刻小皇帝也不由躊躇起來,話已經是說出去了,此刻再責怪林延潮也是沒有用了。堂堂皇帝,怎么能自食其言啊。

  于是小皇帝也是無策了,向張居正問道:“張先生以為此事當如何呢?”

  張居正看也不看林延潮,周子義一眼道:“臣以為再追究士子也是于事無補,況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何況天子呢?”

  “祭酒治學不力,理應領責,但念在其三朝元老份上,允其致仕之請就是,但奪去還鄉恩遇。”

  “至于林中允……”

  張居正話音一頓。

  “……今日之事,林中允有功也有罪,但罪大于功,且平日為官持才而傲,有負圣心,可令其冠帶閑住,并命其往都察院自陳其罪,再作定奪。”

  眾官員心底一寒,張居正的處置,可謂是鐵血無情。

  要在鐵血皇權前,強行保住這些士子,可以!

  朝廷要給兩萬名大小官員,天下三十萬士子一個交待。

  那么付出你的代價來。

  張居正開出的價碼,就是一名從四品國子監祭酒,一名正六品詹事府的官員的烏紗帽。

  周子義被罷官不說,還奪去還鄉恩遇,如歸鄉途中不能住驛站,朝廷不撥與力役,以及每月食米也沒有,周子義一切官員致仕后的待遇都被剝奪了。

  周子義本就求致仕,罷官還算好說,但林延潮的處罰卻是更重,冠帶閑住就是保留官身,但免去翰林院,詹事府的一切職務,同時還要去都察院為自己申辯。

  若是都察院認為林延潮有問題,還要進一步降罪!

  那時候可不是冠帶閑坐這么簡單。

  周子義,林延潮兩位官員不惜自己罷官,也要換得士子無罪,這么做值得嗎?

  有人以為然,有人不以為然。

  張四維輕輕搖頭,下首申時行露出不忍之色。

  小皇帝眼眶有幾分濕潤,看向御座下跪伏的周子義,林延潮。他緩緩閉上眼,吐了兩個字:“準奏。”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林延潮,周子義將烏紗帽脫下,抬起頭來面對御座上的天子:“臣林延潮(周子義)叩謝陛下!”

  二人叩拜數次后,提起官袍向后退行數步,轉身離開武英殿。

  武英殿外,暮色已降紫禁城。

  遠處宮墻籠罩在夜色之中,近處是天子儀衛手持金瓜長戟列于殿下。

  兩位太監上前,后面跟著十幾名儀衛。太監道:“兩位大夫,讓咱家送你們出宮。”

  周子義哼了一聲,林延潮則拱手道:“有勞了。”

  二人離開武英殿,太監侍衛跟在后面。

  林延潮離周子義一步,對方雖免職了,但仍是保持六品官對四品官的官場禮儀。

  “你之事功學除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句,其余盡是功利之說,不足取。”周子義不客氣地道。

  “非功利,是事功。”林延潮辯道。

  監視林延潮,周子義二人離宮的太監,皆是不解。

  二人今日遭奪官,本該是一臉郁悶才對,要不然也是對朝廷抱有怨氣這才算正常,怎么這一出門就是爭執這些無關緊要的話來。

  “老夫還不是認同你事功學的一套。”

  “侍生也以為理學暮氣已重。”

  “老夫返鄉必著書講學,斥你的事功之學。”

  “侍生也必爭鋒相對。”

  作別時,林延潮對著周子義深深一揖,周子義則是點點頭。

  “祭酒保重!”

  “你也是。”

  兩日后,都察院。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合稱三法司,掌管一朝刑律。

  這三處是官員們平日遠遠避之的地方,平日轎子來到這里,寧可繞道,也不愿在這幾個衙門經過。

  此刻都察院大門外。

  一名御史親自送林延潮出門道:“申閣老早與我們關照過了,此不過是例行公事,請宗海寬心就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有勞了,看來以后要常叨嘮風憲了。”

  “哪里話,就當這幾日來都察院喝茶好了。”

  說完御史畢恭畢敬地送林延潮坐上馬車。

  馬車駛回林府。

  陳濟川對林延潮笑著道:“有申閣老金面在,看來不用過多久,老爺就可以官復原職了。”

  林延潮不以為然地道:“你只說對了一個字,金是要的,面則是次要的,只要打點到位,我就算再矯詔一次,也是無妨。”

  陳濟川忍不住笑出聲,連駕車的展明手腕都是抖三抖。

  見陳濟川,展明二人的反應,林延潮不由道:“瞧你們,我說笑的。”

  陳濟川,展明搖頭紛紛表示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行駛一半,馬車卻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

  “老爺,你還是下車一看吧。”展明口氣中有幾分吃驚。

  林延潮挑開車簾,見了車外一幕,卻是驚訝。

  林延潮連忙下了馬車,陳濟川則是跟著他的身后。

  道左一名士子一揖到地:“宣府生員林志平見過中允!”

  林延潮點點頭。

  “昌平縣舉子路興見過中允!”

  “濟府監生屈橫江見過中允!”

  “滄洲生員姜啟明見過中允!”

  隨林延潮行過,道路左右的士子如波浪般伏下作揖。

  “江夏郭正域見過中允!”

  “嘉興于大中見過中允!”

  “涇陽雒于仁見過中允!”

  林府府門這時推開,徐火勃,陶望齡與十幾名林府下人走了出來,但見府門前聚滿了不知多少士子,正一一向林延潮作揖。后面的士子更多,來不及一一說清,只好勉強道個名字。

  “岳封。”士子長長作揖。

  “林品然。”

  “周正。”

  徐火勃,陶望齡看著在人潮中行來的林延潮頓生自豪,此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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