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在經筵上的辯經,自從經邸報刊載后,京城上下無所不知。
邸抄本來就是官員,讀書人了解朝廷政令,動向的主要,甚至唯一方式。
記載在邸抄上林延潮與周子義一干大臣的辯論,不少官員老百姓都曾看過。
而且名儒辯經,就是這時代官員讀書人感興趣的事,再加上林三元的名聲,以及周子義這等理學大宗師的地位,這等辯論,本身就自帶話題性。這十幾日來官員士子,就著林延潮事功之學,著實大大討論了一番。
稱贊者,此事功學可以革除程朱理學之弊,是儒家里可以繼往開來的真知灼見。
反對者,離程朱之意遠矣,有離經叛道之嫌。
好揣摩者,這是朝廷試探民意,并粉飾變法之詞,并且為張居正歌功頌德,特別是‘內圣不必外王’簡直就是給張居正量身定做的。
好鉆營者,已是從辯經中揣摩到朝廷可能要重用事功派大臣,從而研讀永嘉學派,準備明年鄉試,后年會試拿出來碰一碰運氣。
而這一次幾位大臣聯名彈劾,卻讓這話題性再上了一層。
在被彈劾后的第二日,林延潮正值休沐,就索性宅在家里,任何客人也不見,然后他將孫承宗,徐火勃,陳濟川等一并打出去,去茶館,會館里聽消息,自己在家穩坐釣魚臺,也是陪林淺淺說話,說一說家長里短。
到了午后,孫承宗,徐火勃,陳濟川他們都回來了,還帶了兩名客人。
這兩名客人,分別是劉鎮和盧義誠。
他們都是林延潮的老鄉,大家一并同赴過萬歷八年的會試。
現在盧義誠中了進士,在行人司里當差,而劉鎮則是繼續落第,正準備一年后的會試。
在這敏感關口,林延潮誰也沒見,而是見了自己兩位老鄉。
事實證明,離家在外靠老鄉,這話是一點也沒錯。
盧義誠因林延潮緣故,得了吏部賞識,成為京官后一直很感念他的恩德,同時因為鄉誼加年誼的關系,二人一直走得很近。
至于劉鎮會試落第后,流寓京師,林延潮看在老鄉面上,借了他錢讓他繼續讀書準備考試,與此而言劉鎮對林延潮更是感激。
這一刻對他們來說,就是回報的機會。
盧義誠先道:“宗海,我今日在朝堂上走了一圈,替你打聽過了,朝野上下對此反應并不激烈,在咱們大明朝,官員靠彈劾和被彈劾出名,不是什么稀罕事。正是哪個官員不彈劾人,哪個官員不被人彈劾,大家都不稀奇,以往遇上這事,同僚們都不會議論的。”
“只是這一次特殊,幾位都是持重的理學名儒,故而大家不得不重視,幾位大臣里最有名的就是湖廣道御史馬子明,上一次他上表彈劾吏部尚書王陽城,說他為老不尊,一樹梨花壓海棠,七十多歲還娶妾。”
“還有刑部員外郎柯守正,眼底不摻一粒沙子,去年向天子上書七十余道,堪稱海剛峰第二。”
“另外就是大理寺評事吳中有,此人乃周祭酒的門生,有公報私仇之嫌。”
聽盧義誠說完,眾人都是笑。
林延潮也是點頭。
盧義誠繼續道:“任何一人上書,往常都沒什么的,大家只是拿來當個笑話聽,如馬御史彈劾王天官他納妾,大家一聽心道還有這事,天官這也太低調了,趕緊的,沒送禮的備上厚禮,這可是鉆營的好機會。”
眾人又是一片笑聲。
“只是這一并上書,不少大臣認為他們,似有小題大做之嫌。畢竟經筵上滿朝大臣都沒有說什么,爾等當時也在經筵上,為何不當場與狀元郎辯一辯,事后這才來彈劾,未免有博名出位的嫌疑。”
聽盧義誠說完,林延潮點點頭,在意不是自己,而是盧義誠,這幾年大家進步都不小,盧義誠原先說話結結巴巴的,遇事底氣不足,但在官場歷練了兩年,人也是活絡了許多,變得能言善道起來。
官場果真是最能磨練人的地方。
然后劉鎮道:“咱們舉子不同,多年來承圣人之教,又是會試在即,于事功,以及朝堂上的事,不是那么太熱衷。前幾日我參加一文會,文會的題目就是‘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這句話在場的人都耳熟能詳了,就是孔子在論語里論述‘學而優則仕’的道理。
大意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先學禮樂再當官,官二代是先當官后學習禮樂,孔子說我要用就是先用,先學禮樂再當官的。
劉鎮繼續道:“文會時,大家說孔圣人這話,是先讀書再出仕,也就是先內圣再王道,先明理再事功,而不是不事功。狀元公在朝堂倡議事功,是因為他已當官了,現在求的不是讀書明理,而是事功之學,當然可以這么說,但我等讀書人要先求明理,學而優則仕才是正途,當然是以程朱之道為先,兩者不相沖突。”
林延潮聽完不由生出一股‘長江后浪退前浪’的感覺,對于這些年輕的舉人,真要送上一個大寫的‘服’字。
讀書人最擅長的是什么,就是在兩個看似對立的例子間,找到一個兩邊都說得通的道理。
比如父母在,不遠游,但出仕為官,為天子所用,就要離家萬里。這忠孝之間要如何取舍呢?要忠還是要孝呢?
考官若出這樣題目考人,然后不要說舉人,就算一個童生也會仰天大笑,這簡直是送分題嘛。這樣的文章不假思索,咱信手捏來,當場提筆寫下。‘事親乃孝,仕君乃忠,孝者不過一家,忠君則孝于天下。忠者孝乎?實大孝也。’
對于大部分用心于科舉的舉人而言,林延潮和周子義對與不對,對他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是找到一個兩邊都對的辦法,將來考官若出了這題,咱心底不慌。
劉鎮說完,輪到孫承宗,徐火勃。
孫承宗笑著道:“生員們也是差不多,但也有不同,我朝生員本就喜歡風聞言事,對于朝堂之事更是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