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了牙牌和告身后,敕書已下,林延潮正式任日講官。
按照翰林院的規矩,翰林晉日講官后,要先去內閣致謝幾位閣老。
所以當日林延潮就穿上麒麟服,腰間革帶掛上牙牌,然后直入紫禁城。看著紫禁城久違的黃瓦紅墻,林延潮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懷,若真要他此時此刻說一句臺詞,那就是我林延潮又回來了。
經過宮闈數道門禁,林延潮驗牙牌后放行,半年沒回紫禁城,門禁倒是換了一波。
走到文華殿對門的文淵閣,再度查驗牙牌后,林延潮抵至文淵閣。文淵閣里都是老熟人,大家見面,先是一陣驚訝,然后上來互道別來之情。林延潮見到幾張老面孔,也是十分高興,再度來到文淵閣時,也有一種回到家里的感覺。
眾人寒暄幾句,就是恭賀林延潮任日講官,而林延潮再謙虛了幾句。
之后就是先至中堂那致謝了,并進獻林延潮幾日后進講的講章。
這講章在未講之前,要先呈給閣臣親覽。
親覽后,閣臣認為講章可以講,方可給天子開講,講官講完還要回內閣與閣臣通氣,匯報今日給天子講課講得如何。到了年終時,日講官還要將所有進講過的講章抄送入閣,然后裝潢呈貢。
林延潮手持講章站在張居正的內閣值房外,過了片刻閣吏出來與林延潮說,閣老要事在身就不見你了,至于講章呈給次輔看過。
張居正沒見自己也是意料之中,畢竟之前已是見過了,沒必要將話再重復一遍。于是林延潮向張居正值房作揖后,就離開去了張四維的值房。
張四維的機要中書董中書,見到林延潮一臉驚喜的樣子,上前一下子拉住林延潮的手熱情道:“宗海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半年不見可是想苦我了。”
林延潮心底有點反胃,自己與董中書什么時候交情變得這么深了。
對了,之前自己有機會晉日講官時,董中書也是這么熱情,后來自己開罪了張居正了,人家是見著自己,繞道就走。
在官場上混久了,林延潮自然而然也就習慣了這一套世態炎涼了。
林延潮笑著道:“客氣了,我是來見中堂的。”
“曉得,閣老在忙于政事,請宗海你先入內寬坐。”
于是林延潮被請入張四維的值房里坐了,董中書是親自給林延潮端茶送水,格外殷情。
林延潮沒有坐多久,張四維就召見自己。
半年不見,張四維仍是那副樣子,蟒服下的身子雖有些精瘦,看上去仿佛弱不禁風。
張四維一見自己就笑著道:“宗海到了,這省親回京,風塵未洗,怎么也不多休息幾日。”
林延潮不由好感動,以前自己在內閣時,因不受張居正待見,故而張四維也從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看,但這一次居然這么親切。
林延潮作揖道:“回中堂的話,下官身負皇命,不敢怠慢。”
張四維點點頭道:“宗海勤于國事,朝廷要是多幾個似你這樣的干臣就好了,來,我們坐下詳談。”
說完張四維離開了桌案后的座位,與林延潮肩并肩地坐在值房靠墻的兩張官帽椅上。
并肩而坐,這幾乎就是平起平坐了,林延潮暗暗道,奇了,怪了,自己即便了晉了日講官,但以張四維堂堂次輔的身份,也不用對自己這么客氣啊。如此豈非顯得很掉價。
張四維問了林延潮幾句回家省親的事,林延潮一一答后,然后呈上了講章。
張四維將講章看過后贊道:“好,不是口上文章,實乃經世之學。宗海真大才。”
“中堂,實不敢當。”林延潮心知禮下于人比有所求的道理,小心謹慎地應對。
張四維將講章放至一邊,然后道:“宗海此番任日講官,可算圣上身邊的帷幄近臣,除了為天子講國家典章,政務切要外,也需明侍君之道。”
“敢問中堂何為侍君之道?”
張四維緩緩地道:“上初初即位時,好為大書,我等外廷臣僚,受天子賜字唯有閣臣,六卿,講臣數人而已。如元輔賜‘宅揆保衡’,次輔呂桂林賜‘同心夾輔’,六卿賜‘正己率屬’各一,至于講臣六人則賜‘責難陳善’四字。”
聽到責難陳善四字,林延潮心底一噔,猜到張四維要說什么了。
難怪啊,禮下于人必有所求。事到此刻,推脫也是無用了,自己這一次看來攤上事了。
林延潮索性笑了笑道:“中堂有話要吩咐下官,下官定盡力而為就是。”
張四維捏須笑道:“與宗海說話就是容易,此事有關宗廟社稷,天家血脈,宗海當需盡力。”
“此話從何說來?”林延潮問道。
“這。”張四維似斟酌語氣,然后這才道出緣由。
此刻就在內閣值房幾千步外的慈寧宮里。
天子生母李太后此刻坐在塌上,至于天子,小皇帝本人坐在她的下首。
李太后此刻的面色,有幾分鐵青,至于小皇帝本人雙手按在膝上,眉頭緊皺,頗有幾分在母親面前做錯事頑童的樣子。
金龜香爐上的煙氣氤氳。
就在隔著二人不遠處,一張平日李太后用作禮佛所用的蒲團上,正跪著一名宮女。
跪在蒲團上這名宮女樣貌清麗,她的臉低垂著,發絲垂落在臉頰邊,看上去楚楚可憐。這位宮女腹上微隆,看上去似懷了身孕。
這時小皇帝的目光朝這宮女看來,宮女抬起頭目光迎了上去。
宮女目光隱隱露出幾分期盼和憧憬,盼著對方能記起當初那一夕之恩,那時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多么的溫柔,笑容如陽光般溫暖人心。
但對方目光中卻沒有幾分感情,仿佛看著一陌生人般,漸漸的對方的眼神更加冰冷。
宮女一驚,臉色霎時蒼白。
宮女又再度垂下頭,手撫著肚子,眼中的淚水卻抑制不住吧嗒吧嗒地滾落在衣裳上,低低的抽咽聲在慈寧宮里回響。此刻慈寧宮里站著十幾名宮女,太監,但卻無人敢發出絲毫聲音,都是默默地盯著地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