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檐下,氣氛有幾分安靜。★
下人們都是屏息靜氣地,不敢打擾這祖孫重逢的一刻。
三叔笑中帶淚,三娘也跟著眼眶微濕,林淺淺則是不住拿著帕子往臉上止淚。
連小小的林敬昆也不知生了什么,眨巴著眼睛看看林高著,看看林延潮。
上京趕考時,林延潮雖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紀,但畢竟兩世為人,心境畢竟是不同,離別之際也是平常,但這一次回鄉,再見到林高著是他卻有幾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相別經年,除了喜悅,更多是感傷,祖父年紀大了,將來不可能隨自己一并出外仕官,是見一次面少一次面,見一日少一日。
想到這里,林延潮忍不住眼眶微紅,拜在地上給林高著連續叩了三個頭。
林高著一跺拐杖,對左右連聲道:“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林高著一說,當下三叔與幾名下人一并上前,將林延潮攙起來。
見林延潮起身,林高著上前握住他的手嘆道:“回來就好,你能回來就好。”
林延潮此刻無數話堵在胸口,卻不知說哪一句。
林淺淺見林延潮窘迫,上前向林高著行禮。
此刻林高著看看林延潮,再看看林淺淺頷,滿臉欣慰,然后用手拭了拭眼角。
三叔擦了眼淚道:“延潮你走這兩年,爹可是一直在說,別人看我們家延潮中了狀元,侍奉天子,外面看得是風光,但天威難測,至于朝中大臣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延潮還不得仰人鼻息,這著實是外甜內苦啊,哪里有當初在家時的快活。”
林延潮心底哽咽,為官確比讀書難去了十倍,這一次自己得罪張居正,外周官員一個個對自己避之不及,自己對淺淺,對別人都說沒什么,此乃人之常情,但心底是否如嘴上所說的。
到了家里聽了林高著一席話,林延潮心底那些酸苦,也似有了宣泄的地方。家就是如此一個停歇的地方,不在乎你飛得高不高,只問你累不累。
林延潮此刻也是緩了過來道:“爺爺你這是哪里話,為官哪里有苦的了,若是如此,那么多讀書人為了做官,不是自討苦吃嗎?”
林高著容色稍緩,林延潮繼續道:“倒是,你的腿?”
林高著低頭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道:“這不礙事,前些日子不小心跌了,故而需人攙扶,我身子尚好著,過些日子就可康復。”
林延潮聽原是如此,心底松下一口氣,見林高著臉色紅潤,知恢復得不錯,當下向展明點點頭。
展明會意給林延潮遞上一紅匣子,林延潮雙手捧過向林高著道:“這是延潮托人買來的百年遼參,給你調補。”
林高著皺眉道:“這我腿摔了,實用不著遼參調補,喝些骨頭湯就好了,延潮,你的官俸也不多,何必亂花錢,實太貴重了。”
林高著言語里有幾分責怪,場面頓時冷下來。林延潮雖是狀元,林高著畢竟是一家之主,他這么一句話,在場之人都是垂下頭。
林延潮笑了笑道:“爺爺教訓的是,不過孫兒覺得,凡能用錢買到的,都不是真正貴重之物。”
這話說得,眾人人人心底舒服。下人看向林延潮,都露出敬佩的神色。
林高著也是點了點頭,三叔也是在旁跟著勸道:“爹,你就收下,延潮千里迢迢,從京師攜來,這也是他一番心意。”
林高著聽了點點頭道:“也好吧。”
見林高著收下,場上凝重的氣氛才是消散。
林延潮與林高著相見時,敬昆方才一直躲在三娘后不說話,這時見他臉上有了笑容,才撲至林高著的懷里。
林高著抱著小孫兒,身旁又是他最出息的孫兒,左看看右看看,笑著道:“今日一家團聚,咱們就吃頓家宴,大家今日同聚,我也享一享天倫之樂。”
說完林高著暢快地大笑,眾人也是跟著笑。
見林高著高興,林延潮上前拖著林高著道:“讓延潮來攙你。”
林高著知林延潮如此乃略表孝心,點了點頭。林敬昆也是奶聲奶氣地道:“爺爺,也讓我與堂哥一起攙你。”
林高著更是高興道:“好,好。”
于是林延潮,林敬昆攙著林高著步入屋中,左右下人都是跟著在他們身后。
兩年沒回家,家里景物變化已多,林高著指指點點,與林延潮說家里的景物。
至于宴息處設在一名叫四知堂的堂內。
林延潮攙林高著來至堂中,堂里擺著八張扶手椅,桌上都已擺好筷箸,大娘與三娘一并讓丫鬟上菜。菜色是普普通通六菜兩湯,都是家常的食蔬,以及閩水里的河鮮。
林高著先是向三叔問道:“你大哥呢?”
三叔喃喃地道:“可能還在衙門吧!你也知大哥就是交游多。”
林高著氣道:“什么交游多?還是如此不著調,也不知整日在衙門里忙些什么,咱們不必等他了。”
大娘聽了一副顏面無光的樣子,暗暗唾了大伯幾句。
不過在林延潮看來,這一幕卻是似曾相識。
于是林高著坐下,林延潮,三叔陪坐下席,至于敬昆也得以入座,倒是大娘,三娘,林淺淺三人沒有坐下。
林延潮暗道,以往家里女眷是隨便坐的,眼下竟也有官宦人家的規矩。
林高著擺了擺手道:“說了是家宴了,隨便坐吧!”
林高著說完,大娘他們應了一聲這才坐下。
林高著對林延潮道:“你在京為官,吃得宮廷御宴,家里飯菜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林延潮道:“都是家鄉口味,延潮從小吃起的,什么也是比不上。”
林高著點點頭道:“這就好,端米飯來。”
一旁服侍的丫鬟欠了欠身,然后去端來一大碗大米飯。
林高著對林延潮笑著道:“米飯對我而言才是參湯,比什么大魚大肉都滋補。”
林延潮點點頭,然后對丫鬟道:“也給我端來一碗米飯。”
見林高著,林延潮如此,三叔當下吩咐撤下酒,眾人盡換上米飯。
如此簡樸的宴席,才有了家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