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林延潮不過是一名假冒的生員,但在場之人的品味和見地都還是在的 不會出現以下情況。同樣一首詩,若是蘇軾讀來,眾人還未拍案叫好,先是一波腦殘粉簇擁而來。或是一名草民讀來,一群人還未聽完,就迫不及待狂噴。
明朝的讀書人,士風猶純。
本來陳知縣一篇文章念完后,眾人都是交頭接耳,相互討論,但此刻連舫上仿佛是時間停頓了一般。
連舫上眾人聽完林延潮的文章,有的回味慢慢品著,有的則是緩緩頷首,有的則是輕輕擊節,似想要把林延潮的文章,譜作韻詞。但卻還是有那么幾人是表示不信服的。
華傳芳胸無點墨,純粹是附庸風雅,來文人圈里想要沾別人光的。
此刻他聽了林延潮的詩后,嘴角流露出一抹譏諷之色心道,此文平平無奇嘛,沒有一個自己沒學過的字,沒一個自己聽不懂的詞,幾乎就如同白話一般,言語十分淺顯,這樣的文章也能叫作好文章,簡直是笑話!
華傳芳聽完不動聲色,想要先看他人怎么噴林延潮此文,自己再推波助瀾,但等了一會,但場上卻是一片寂靜。
無人說壞,同時也無人說好。
此刻華傳芳也不敢起身諷刺,第一個引導輿論方向,這里有陳知縣與陸翁在,文章好壞,豈是他能論斷的。
陳知縣這時沒有多說,對一旁之人問道:“可有人摘抄下來了?”
“有。”
一名士子方才已是摘抄好文章,遞給了陳知縣與陸翁。
二人又重新讀了一遍了,眾士子又聽了一遍,皆是心有所感。
陳知縣道:“陸翁,此文學生讀來,仿佛有冬日圍爐品茗,夏夜柳堤信步之閑適。”
陸翁點點頭,華傳芳聽了恨得牙癢癢心道,此冒充生員之人的文章也能得如此評價。
這時一名士子起身道:“縣尊,侍生有一言不解,還想請教。”
陳知縣道:“但說無妨。”
這士子道:“此文既不見閎大雄整,也不見神簡氣逸,弟子讀來文辭流俗,唯有閑適二字稍值稱道,這樣大俗的文章,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呢?”
陳知縣道:“未必唯有文采斐然,才是好文章。此文勝在不事雕琢,不拘格套,偏偏言語易懂。”
聽這士子反對,華傳芳在下面幾乎要為他拍掌叫好,但也希望他不被陳知縣這兩句話給壓倒了。
果真士子仍是不信服道:“縣尊說若言語易懂,也能為好文章,那么市井農夫不也能出口成章,要我等文人操筆何用?”
“禮卿,休得胡言!”
陡然一聲怒叱傳來。
那士子聽了嚇了一跳,見這一聲怒叱是由陸翁所出,當下十分驚恐。
這士子名叫袁可立正是董其昌的同窗,也是陸翁的弟子,見受業的恩師訓斥,袁可立當下跪在地上請罪道:“恩師。”
陸翁怒氣稍緩,環顧左右道:“當年錢武肅王目不知書,然其寄夫人書云:‘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不過一言,姿致無限,這等文辭,有何難為之,但此中意境,老夫縱讀了一輩子的書,也是寫不出的。爾就以為大雅的文章,就不能大俗嗎?”
袁可立聽了當下道:“恩師,弟子錯了。是弟子先存了輕蔑之心,故而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
陸翁道:“爾學未信,責你半年里,不可出門一步,在家讀書。”
“是,恩師。”袁可立一句怨言也沒有。
不過陸翁這么一斥袁可立,眾人方才心底的疑惑,也是得到了印證和肯定。
身為陸翁得意弟子的董其昌,起身道:“我以為此文別開蹊徑,清新活潑,以精誠而動人,非堆砌詞藻的文章可及。”
陳繼儒更是直接道:“古語有云,一字可師,三語可掾,此文非我能及,多謝這位林朋友,他日若是文章有成,拜今日之賜。”
袁宏道聽了幾人都是如此盛贊林延潮,當下十分樂呵道:“我就說了,我這位朋友有大才吧。”
陳知縣笑了笑,當下將文章拿起,雙手持之拿至林延潮面前問道:“不知此文篇名?”
林延潮想了想道:“與袁中郎共至西湖游記。”
袁宏道聽了十分感動,林延潮這篇文章得了陸翁點評,必傳揚四方,甚至青史留名也說不定,而自己名字屬上,也是沾了他的光。自己本想替他成名,但林延潮卻反過來提攜了他一把。
“好,就以與袁中郎共至西湖游記,但請寫下大名,書于紙末,以確文章所屬。”
眾人心道陳知縣此舉就是決定幫林延潮揚名了,名字一旦寫下,以后這一篇文章就會被文會會集記錄下來,事實上就算不記錄,他們也會將這篇文章傳揚出去。
就在這時候一個冷測測的聲音傳來:“欺世盜名之徒,也能寫出這等文章?這八成是從別人手里買來的。”
這一句話,說得不大聲,但好幾人都是聽見了。
“華兄,此話可是你說得?”袁宏道怒不可遏,第一個上前質問道。
華傳芳笑著道:“中郎何必動怒,我又不是說你,有的人做得,難道還不讓說得嗎?”
“你?”袁宏道大怒。
陳知縣也是斥道:“華公子,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華傳芳笑了笑,他不懼陳知縣,但也不愿得罪,當下道:“諸位,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說得話,既有些人不愛聽,那我就自行離去就是了。但也希望有些人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
說完華傳芳拱手,就要離去。
“慢著!”
但見林延潮道:“這位華兄不是說我欺世冒名嗎?不錯,我眼下確并非侯官生員,之前赴文會前沒有言明,確是是在下不是。”
華傳芳聽林延潮這么說,停下腳步也不過轉過身,雙手負后,臉上滿是‘看吧,我早就說過了,你們又不信’。
而在場士子也是竊竊私語,雖心底有幾分猜測,但眼下肯定,對林延潮不免也有幾分失望。
但見此刻林延潮言道:“既華兄要知我姓甚名誰,好,我說與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