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京城驟降寒潮,外周下起了大雪。
北風一陣緊過一陣,行人走在路上,就算披著重重厚衣,也能感覺到那赤冷入骨的寒風。
馬車的車轱轆碾過冰渣,到了皇城前停下。
林延潮下了車,撐了把傘,從東華門進入紫禁城中。這一日天子要在文華殿舉行經筵,身為經筵官的林延潮自需到場奉駕。
文華殿外的廡廊里,已有不少經筵官等候,在寒風中,他們揣著手爐在殿外。
待林延潮抵殿時,與相熟的官員作揖打了招呼,然后走到自己圈子里。
經筵官也是幾個圈子,如身為勛臣,閣老擔任的知經筵事官,同知經筵事官,各是一個圈子,六部尚書,九卿等侍班官員又是一個圈子。
至于林延潮所在的翰林春坊又是一個圈子。
參加經筵的翰林春坊,修撰王家屏,修撰黃鳳翔,侍讀朱賡,侍讀陳于陛,羅萬化,侍講陳經邦。
這幾人不是日講官,就是經筵講官,平日都是在侍講廳里的,而林延潮則是身在檢討廳,除了黃鳳翔外,這幾人與林延潮都不相熟。
至于王家屏,朱賡,陳于陛這三人,都可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他記得明史上王家屏,朱賡后來都官居首輔,而陳于陛也是躋身閣老。也就是說六名經筵講官,日講官中有三位入閣。想到在檢討廳時,左右都是一片默默無聞的人,林延潮感覺這六人才是大明真正的精英所在。
沒錯,成為翰林官距離入閣,其實還有老長的一段,不少人都在史館這么默默無聞過去了。
在史館工作,你就算是把大明會典,各朝實錄寫得再漂亮有什么用?都不如到天子面前露個臉。古往今來被提拔重用的,都是皇帝身邊之人,親信之輩,這是顛不破的道理。天子都不熟悉你,怎么會提拔你?重用?
沒錯,非翰林不為大學士,這是明朝官場上的一條鐵律。
但若要高度概括這鐵律,其實是非經筵講官,日講官不為大學士。所以成為日講官,經筵講官,獲得面君侍直的機會,才是真正的進身之階啊!
林延潮在旁默默聽著幾人說話,自己等閑是不插話的,唯有問到自己時,才答那么一兩句。
六人之中,以王家屏最為健談,說話間談笑風生,幾人都被他吸引過去。
林延潮也聽說這六位侍直的講官中,以王家屏最得天子器重,只要他在天子面前主持經筵和日講,就被他說得十分生動。小皇帝很愛聽王家屏講課,曾親口贊王家屏,經術宏深,目無睨視,端人也。
“宗海何故發笑啊?”一旁朱賡問道。
朱賡在幾位講官中是出名的好人一枚,明史上對這位好人首輔,評價了一句醇謹無大過而已。但就是這位好人,當初會試何洛書要將林延潮卷子罷落時,他不顧得罪張居正的風險,出面仗義陳詞。
對于朱賡林延潮心底有一份敬意,不過他此刻發問,倒是令林延潮犯了難,他總不能當著眾人面問王家屏,你最近是不是在家里醞釀一部十八(協和)禁大作。
林延潮當然不能這么問,于是道:“是王修撰說話風趣,令人不自覺面有笑意。”
聽林延潮這么說,王家屏微微一笑道:“我不過逞口舌之能罷了,昔日在講讀廳時,多聽說林修撰你博學多聞,今日恰有閑暇,我想考一考你可否?”
聽說王家屏要考校林延潮,眾人一并問道:“考什么?”
王家屏笑道:“就考一個詩迷,看宗海是否能答出來?”
林延潮心底一凜,對方可是皇帝日講官啊,在翰林院里也是屬于‘凡為文,不屬草,不聞誦讀聲,過目輒不忘’的牛人啊。林延潮心想此人出手考校自己,定然是不簡單。
見王家屏這么說,林延潮也不能示弱,否則被他人看輕了,于是接下道:“王修撰請說,在下姑且試一試。”
王家屏笑著問:“要知道咱們翰林間可最重名聲,若是宗海這私下考校,你弱了一籌,傳出去豈非有損林三元的名聲。”
林延潮嘴上道:“名聲不過浮云矣,王兄請考吧!”
王家屏左右看了一眼,于是緩緩道:“你聽好了,獨坐書齋手作妻,此情不與外人知。若將左手換右手,便是停妻再娶妻,打此詩謎。”
王家屏說完,林延潮一愣,隨即捧腹笑起。至于其他五人,也是一愣,然后也是笑起,以手指著王家屏道:“好你個王山陰,這等詩說出去,也不怕辱沒了爾翰林的名聲!”
王家屏笑著道:“天下之事可做,難道有不可說的道理,何況說來,亦能博大家一笑,林修撰你覺如何呢?”
林延潮笑過之后,也覺得這當堂說顏色笑話的王家屏,真頗有笑笑生的風范。
見他發問,于是林延潮道:“天下之事,有做得說不得,也有說得做不得,譬如王修撰所言,乃夫婦之事,做大可以去做,盡管去做,但若是廣而告之,就是不雅了。”
眾人一陣發笑,王家屏點點頭道:“言之有理,此乃做得說不得,但那說得做不得又是什么事?”
林延潮聽了不由一笑,道:“說得做不得嘛,如朋友戲謔,罵娘或姐妹等,聞之則可,若真的去做,那可就……”
眾人頓時又是一陣捧腹而笑,連王家屏也是大笑。
幾人道:“王修撰,林修撰二人真乃趣人,若是你們給天子講經,必深得帝心。”
在文華殿在場的,不是錦衣衛就是太監,見幾位翰林,在那談笑風聲,心底都好是敬仰和羨慕。
能成為經筵講官,日講官都可謂是真儒,為人臣之表率。他們就是帝王師,身上肩負起啟沃君心,厚養君德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