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丁聽方閱卷官的話,卻多了一個心思。
朱衣人的事,他是將信將疑的。
作為一個儒者而言,他秉信著孔子所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比起鬼神來,余有丁更相信邏輯。他揣測另一個可能,可能這位方閱卷官,本意要推薦這份卷子,但卻遭到同考官河洛書的否認,故而才托言鬼神之事薦了此卷。
事實上余有丁自信若是自己認真查下去,就算沒有方閱卷官的推薦,手中這份卷子也會被自己查到,只是快一點和慢一點罷了。
不過想想還是蠻運氣的,幸虧今日正好來了易經,書經兩房,若是去其他房查卷,就與這篇文章失之交臂了。或者之前沒有主考官申時行的支持,自己也不會來各房搜落卷的,就算來,也只是走走過場,畢竟這是得罪人的事。
想到這里,余有丁看向手中的卷子,他相信自己就是伯樂,從槽櫪之間,賞識了這千里馬。
“這等好文章,斷不能埋沒了!”余有丁復看了一眼卷子。
此刻林延潮尚不知,自己的卷子走了這么一遭。
他與葉向高,翁正春等幾位好友,正去郊外踏青,享受著讀書人風花雪月的日子。與三五好友,一并喝酒談天,京城春色,享受起二月后這難得的明媚春光。
林延潮登高望遠,吹著春風,看著帝都晴朗的天空,心想若是沒有會試放榜的壓力,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下去就好了,好比高考放榜前夜夜笙歌的生活。
盡管他自覺的自己文章已有火候,但也不認為自己必定能中。湯顯祖那么牛的才華,沒有討好張居正。不是也一樣沒中。
自己之前雖走了申時行的門路,但申時行能幫自己到什么份上,也只有看天意了。會試這十分之一的錄取率而言。能中則是僥幸,不中才是常態啊。古往今來。多少才子不也是難逃困于棘闈的命運嗎?
林延潮轉念又想,不過如果能中進士,還是進士的好啊。
林延潮揚起頭看著北京城的天空,心道這個時候,差不多該是塵埃落定了吧。貢院想必是排出了名次。與林延潮一般,此刻京城里無數人的眼睛也是關注至這國家取才第一大事。
年輕的萬歷天子,每日晨起都差太監查問,會試閱卷的進度。
至于張居正。張四維幾位閣臣也是關注著,別的不說,至少他們的兒子都在考生之列。
數日后,終于到了按南中北三卷定榜的時候。
雖是白日,但聚奎堂卻是大門緊閉,里面不得不點起紅燭照亮。
會試的外簾官,內簾官齊聚一堂。
紅燭的燭光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乍看上去有幾分陰晴不定。
十七房,每房二十卷正卷,十備卷。也就是三百四十份正卷,一百七十份備卷,此外還有余有丁搜羅來的落卷。這些卷子一并擺在了堂上。堆成了小山似的三疊。
申時行,余有丁,與十七位同考官一并至孔圣的像前上香,念道:“為國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請托,不納賄賂!”說完一一上香參拜。
上香后,申時行對眾人道:“開始填榜吧。”
于是各房考官拿著卷,按照五經。南中北三卷排名。
三卷取士,殘酷即在這里。有的士子明明寫的不錯,但前面名額已滿。不得不從正卷淪為備卷,再由備卷淘汰。
有的士子文章平平,卻因為某房某經空缺,一路步步提拔,從備卷轉為正卷。其中商議排名時候,各房同考官對本房的文章都是據理力爭,與其他房考官吵個個面紅耳赤也是正常。每一房有多少考生中選,與各房考官息息相關。
卷子排定座次后,即拆名,核對朱卷。
一旁一張大榜上,在知貢舉為首的官員監督下,一個個名字填了上去。
“何大人,你可認得得此卷?”余有丁突地從袖中一份卷子放在河洛書面前。
一般的薦卷上,閱卷官和同考官都會在上面寫薦文,除了說文章如何如何好的薦文外,還會在試卷上勾圈,勾三個圈的代表文章最好。
但這篇卷子上,則冷清清地寫著‘文墨不通’四個字,在卷子一角上,還畫得一個‘叉’。
考官評卷,‘圈’最優,‘三角’次之,‘豎’再次之,最后一等則是為‘叉’,而這卷子評了一個‘叉’說明簡直文章差到極致。
何洛書不知余有丁何意,賠笑道:“余大人,這等劣卷……”
說到這里,何洛書話音陡然一頓。
何洛書突然看出,這不是自己之前故意罷落的卷子。這卷子,怎么……怎么會出現在副主考余有丁的手中?
這……這怎么可能?
何洛書,臉色劇變。
余有丁見何洛書的神色,當下問道:“何大人,你怎么說?這張卷子,真的是排為最末等的劣卷嗎?”
“余大人,你,你聽我……”河洛書立即道。
余有丁冷哼一聲道:“我不否認任何人都有走眼時,老夫也曾將幾篇好卷,判為落卷過,只是這篇卷子如何也不至于在上面評個‘叉’字,你倒與我說說道理。”
何洛書臉上一片驚慌,但過了片刻唇邊突然綻出一絲冷笑,冷笑過后,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
余有丁不由訝異,此人為何作了錯事,竟還這么理直氣壯的樣子?
何洛書抬起頭來,方才的懼色一掃而空,但見他侃侃道:“若是余大人真要我說個道理,那我就與你說個道理。不錯,這篇文章并非不算劣卷,但放在禮部試之中,與其他卷子一較卻是不足。在下向你推薦兩篇卷子,篇篇具佳,遠在此篇之上!”
“哪兩篇?”余有丁問道。
“是江陵張敬修,張懋修二位考生!”何洛書的聲音在大堂之中回響。
左右正在閱卷核對名字的幾位考官,都是停下。幾位為本房薦卷,爭得面紅耳赤的房官也是一并停下了爭吵。
坐在正堂上的申時行,目光掃了過來。
眾人都是停下手頭之事,在場眾官誰不知張敬修,張懋修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