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試公告下來,都是由府衙操辦的,中間沒提學道衙門什么事。
這也是規矩,督學到各府進行院試時,由知府充任提調,并承辦提學一應供給,如膳食、油燭、文具等。各府還須依例送給學政及其他考官若干銀兩,稱為棚規。
林延潮與書院幾名弟子一并府衙里,領了府試的結票,也是院試的準考證。
領結票隊伍排得老長的,前面的書吏一一比對抄錄。而排隊之間,眾書院的弟子都是風華正茂,沒有累次赴考,蹉跎歲月的經歷,看著四周不少三四十歲,甚至五十多歲的老童生,不免有幾分優越。
龔子楠湊道林延潮身旁道:“兄長,我與你說昨日看來一個老童生的笑話。”
“有一虎出山而回,大呼肚中饑餓。群虎問道:今日怎么不遇一人乎?餓虎道:遇到了但沒有吃。群虎問其故,開始遇一秀才,因嫌其太酸,寧愿不食。”
“眾虎道,這你怪誰來?餓虎又道,后來又遇一人,亦不愿食。”
“眾虎問,為何不食啊?餓虎道,那人是個童生。眾虎問:童生何以不食?餓虎道,怕咬傷了牙齒。眾虎追問,為何怕咬傷了牙齒。餓虎道,太老了咬不動!”
龔子楠說完自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林延潮也是忍俊不禁道:“你這笑話,私下與我說說還好,若是大聲一點,這里的童生非捶你不可。”
龔子楠道:“我也是聽了這笑話,忍不住,貪圖一時口舌之快,這不是只與你一人說嗎?我也怕一直考考成老童生,聽聞考了十幾院試不過的童生,也是大有人在,從少年到白發,畢生都在考棚里過了。”
林延潮看向后面白發蒼蒼仍是準備赴考的童生,也不由感嘆。封建社會的等級森嚴,進退一步,就是天差地別。
要說萬歷初年的生員還是蠻值錢的,這時候福建一省生員不超過兩千人,不至于到了崇禎年間,一口氣擴招到三千之多。
生員甚至還能左右輿論,操縱官府。
如蘇州讀書人對官府不滿。就可聚集文廟,向祖師爺孔圣人哭訴后。再召集民眾向上級官府申告,官府不敢不從。不過此事到了清朝就不行了,有一年士子又在文廟抗糧哭廟,但清廷不理會你這一套,反而將為首十八名生員處斬,其中還包括大才子金圣嘆。
這就是清初有名的哭廟案。此外江南三大案,文字獄不提。
所以想想清朝讀書人的待遇,所以這萬歷初年,真是秀才們的黃金時代。往前推往后推都沒這么好的時候。
好容易排到了林延潮,府衙里不少書吏,都是認識林延潮,知道他這童生身份不過是走個過場,馬上就要補入生員,不由提前恭賀了一番。
林延潮笑著回禮,書院的眾弟子們都是有些羨慕嫉妒地看著林延潮。
對于院試他們還是懷著忐忑的心情。可林延潮卻是早早預定一個席位,完全可以作壁上觀了。書院的眾弟子們不免有些不忿,這也是人之常情。
林泉道:“延潮兄,這場院試你可以閉著眼睛考了,反正無論如何,督學都是要取你的。”
林泉表面上是恭賀。實際上是希望如此吹捧一番,讓林延潮在院試中生驕傲之心,因而懈怠。
林延潮看了林泉一眼,微微笑著道:“哪里,府臺大人,給我這個機會,乃是栽培之意。我豈能不知好歹。若是院試里,我考得不好,實也是無顏入泮進學。”
林泉道:“看林兄這樣子,還是不放松嘛,可惜你縣試不是案首,就算院試拿了案首,也湊不齊小三元了。美中不足,延潮兄,還是隨便考考就好了。”
林延潮盯著林泉,心道,此人真小人矣,想要動我心志?
林延潮沒說話,但臉上笑容已是沒有了。
眾弟子也是看出少許來。
陳應龍見林延潮神色笑著出來打圓場道:“別說了,今日中午一定要先請延潮兄,與我等好吃好喝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這為難在下嗎?若是進學后,無有不從,眼下我們還是認真讀書吧。”
眾弟子們也覺得林延潮說得對,倒是沒心沒肺的龔子楠開口道:“權且記下,兄長不許抵賴哦!”
眾弟子們又是一陣歡笑。
“府臺大人駕到!”
正說話間,前面書吏唱名,聚在府衙里報名的眾童生們,都是停下動作向緩緩走來的知府躬身行禮。
陳楠一路走來都是笑呵呵的,待見到童生們向自己行禮,不論是否自己取的門生,都是說了幾句。幾名年長一點上歲數的老童生,還吩咐書吏,給他們搬來椅子。
書院里林延潮等不少童生,都是知府新取的,見陳楠走來,當下一并上前道:“拜見府尊大人。”
陳楠見了林延潮,臉上的笑容卻是減了幾分,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道:“你來了。”
林延潮不由訝異,這是怎么了?知府對自己態度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冷淡。
書院幾個弟子,見了這一幕也是奇怪,林延潮是知府親點的府試案首,按理不至于如此。
眾人心想,或許是將來院試中知府為了避嫌,這才故意冷淡林延潮。而林泉卻是猜測,斷然是林延潮作了什么蠢事,觸怒了知府。
想到這里,林泉頓時幸災樂禍了起來,見知府過來,主動上前道:“弟子林泉,代家祖問候府尊老爺。”
陳楠腳步一頓,笑著問道:“林泉,你祖父……”
隨即陳楠淡淡道:“原來是尚書相公家的孫兒啊,好!”
陳楠道了這三個字,就揚長而去。林泉不知發生怎么回事,也是奇怪,這陳楠當初與自己家是頗有來往的,怎么眼下翻臉不認人了。
林延潮本還是奇怪,但見了林泉的遭遇,隱約猜到了大概怎么回事。
這并非是世態炎涼,而是明哲保身啊!幸好院試里知府只負責提調之事,也就是后勤保障,真正錄取大權是在新的督學身上。
換了前任胡提學,自己雖是他約定門生,但他為了避嫌,雖不至于罷落自己這府試案首,但只會給他低低的名次,院試案首是斷然不會給了。至于新的督學,聽說為官十分清正,但也不好說,有句話是‘任你文章高八斗,就怕朱筆不點頭’。(